临江仙 琵琶弦上说相思 其一 怡樓初遇

正是傍晚时分，窗外刚落下一场细雨，惹得窗边女子凭添伤感。她正对镜描眉，却不知恁的，往时描得顺畅今儿却每每出错，愈是令她烦扰不堪。

“琵琶小娘子，王妈妈遣我来问娘子可装扮好了，顶层雅间有贵客，已然席间候着呢……王妈妈吩咐……”跑堂的小厮在门外喋喋不休。

“知道了，这就去。”她淡淡应声，手中依旧细细描着那一弯秀眉。

望着镜中娇好容颜，一声轻叹，似是有些无奈。

她是汴梁怡宴楼中的行首，花名唤作琵琶，年方十八，生的秀丽温润，弹得一手好琵琶，又通诗赋，故而芳名远播。怡宴楼是汴梁城中数一数二的酒肆，与富贵奢华的樊楼相较，怡宴楼则处处透显清隽秀雅意味，因而京城中上至宗室贵胄、下至风雅士族都爱极了这地方。而投掷千金只爲一睹琵琶娘子芳容，闻其琵琶弦上清歌一曲自是不在话下。

她整毕妆颜，起身略理了理衣衫，便推门出了阁间，留泄一室月光。

这是个聪慧的女子，这几载委身风尘，推杯应盏，逢场作戏的道理，琵琶又怎会不知？然姐妹们依然盼着能遇上贵人，弃贱从良。她却从不在意这些，只道终日能与诗词琴曲相伴足矣，对那些频献殷勤的仰慕者，她亦是淡然应对。不是不在意，却是悟得通透。

直至，她遇见他。

琵琶信步沿木梯蜿蜒而上至顶层，穿过长长的回廊，小厮将她引入走廊尽头那一间阁子，见婢女筝瑗已然端着一柄琵琶候在门口，她噙一抹浅笑，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踏入阁中。

木质的阁间燃着淡淡的香，混杂着琼浆酒菜的气味，觥筹交错间热络彰彰却不失风雅气韵，礼数人情拿捏如此周到，琵琶心下赏叹，暗自思忖这一席定非寻常客官。众人见她进来，自是停下行酒，齐齐将目光投向她这厢，见这女子身着一袭浅粉春衫，体态灵秀，清丽的容颜仅略施粉黛便恰到好处，眉间一点绛色梅花煞是可爱动人，一席人皆是惊艳不已。这类场面，于琵琶自是司空见惯，她微微一福，亦不多言，小巧的樱唇衔着一味安之若素的软笑，坐于窗边绣墩之上，接过琵琶，信手一拨，曲声琮琤悦耳。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晏小山的《临江仙》，她低吟浅唱，一抬首的云淡风轻，顾盼间美目流转，惊起一席喝彩。

不经意间目光掠过席间上首，透过阁中缓缓缭绕的烟气，琵琶见那中年士人轮廓清雅，一派闲晏神色，谈笑间不愠不火淡若远山，他频频执杯回应向他敬酒之人，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温暖的谦和，全然不见身处上首之位惯有的跋扈霸气。见他亦投来赏赞的目光，琵琶却是慌忙将眼神移至他处，这一分神竟险些弹错了谱，向来心若止水的她，也会这般失态。

可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她还是忍不住暗自思量。

酒过三巡，玉炉中的香粉亦添罢几盏，暮色四合，绮楼高阁，有人酒性盎然，义气凌云；有人把盏衔杯，意态从容；有人临窗浅唱，巧笑倩兮却透着淡淡惆怅。这样闲散的一个春日夜晚，氤氲光影里，阁中之人各怀心事，窗外忽又落起一阵雨。

两曲奏罢，她起身行礼告退，正欲移步，却听得席间一人出声：“小娘子留步！”琵琶抬眼望去，见是一身形微福，着金线滚边锦袍的男子，他眯斜着细长的眼目，似是有些醉意：“娘子这才唱罢两曲便走，未免太不尽兴，诸公兴致正盛，何不再献上两曲再去亦不迟！”语毕迸出一串朗笑，于是便有几人附和。一旁的小厮向琵琶暗使眼色，琵琶会意，自是巧然一笑道：

“奴家还有客在别间等候，还望诸位官人见谅。”

她再是一福，将手中琵琶递给筝瑗，转身欲行，不料竟被人紧紧攥住手腕，不知何时那锦衣男子已抢步至她身后，他瞪住她，一字一顿道：

“小娘子好没规矩，不知那厢是哪里来的贵客，你可知这席间坐着的可是当朝宰相蔡相公！”

那人口中言语，手里却不放松，依旧紧紧攥着，直捏得她觉着阵阵痛楚，琵琶亦不挣扎，竭力维持淡然周正面色应道：

“官人这话严重了，普天之下，不论贫富贵贱，但凡踏入这怡宴楼便是咱家上客，琵琶自是该一般礼遇。”

她此语应得轻巧，那人却是面色彤红，尽显愠怒之色：

“哼哼，这便是怡宴楼的待客之道幺？大爷偏是不信，你今儿哪也不许去，给我在这乖乖地唱曲！”

本是热络柔雅的氛围被这不合时宜的对白搅起一层涟漪，周围的人这才从迟疑中回过神，纷纷聚拢过来谏劝，谁知这锦衣男子竟是谁也不待见，兀自狠狠攥着琵琶的腕子，许是真的醉了。琵琶觉着手腕生疼，象是要被捏碎，她是怡宴楼的魁首，还从未有客人敢对她如此无礼，可面对着这醉汉撒疯，众人面前又不能失了自家礼数，然心下甚是恼火，她提了声量道：

“官人这般牵扯，奴家自是哪儿也去不了！”此语一出，自有旁人掩唇而笑，那醉汉更是恼怒，他手上再添一力，臃肿的面庞逼近她双眸，恨恨道：

“不识抬举的贱妓，不过唱得几首小曲儿，倒真当自家是个角儿！”他音量不高，却字字说得真切，周遭的喧嚣瞬间凝固，气氛愈显尴尬。琵琶厌恶地微微后倾了一下身子，抿唇睨视他，不发一语。她勉力不让眼泪溢出眼帘，却不禁心下悲哀，那人方才一番言语虽是粗狂无礼，但又有哪一句不是确凿实情？像她这般烟尘女子，即便品貌才情出众，也不过仅是男子赏玩消遣的对象，又谈何清高节行呢？她觉着羞赧难当，愈发难以自持，泪水在眼帘渐渐蔓延，她却咬紧樱唇，投射面前这人一缕倔强目光。

正是相持不下，只见一柄描金折扇不偏不倚击中那醉汉手背，锦衣男子轻呼一声，到底是松了手，横眉怒目转首正欲发作，却半晌没了声响，琵琶心生诧异，亦是顺势望去，是他，正是席间身处上首之位那士人，他收了折扇于手中，不紧不慢地展扇轻拂，态势风雅，如入画中。他微微抬首，眼神却还停留于手中扇间，口中缓言道：

“梁大人方才怕是多饮了几巡，该是回府歇息了，抑或还需要蔡某人代为雇轿？”依旧是浅浅的闲素神色。那醉汉竟是像登时清醒，躬身一揖连声道：

“下官失礼，下官失礼。”满口恭维语气，全然不见方才跋扈之态。琵琶亦不及多想，略一欠身施礼，便匆匆寻门而去，绣鞋踏出门槛那一瞬，她的泪水开始肆意蔓延，只道是急急向前迈步，却没个方向去处，她便不管，行至回廊尽头终于驻足，四下无人，她凭栏落泪，未料得一弯黛眉竟描画出这般狼狈的一场筵席。

泪水肆意徜徉于她面庞，半晌，她才想起伸手去袖间寻帕子，竟是不翼而飞，许是行走间不经意落在某处了吧。琵琶听闻身后有轻缓的步履声，暗想该是婢女筝瑗，便安下心来转身而立：“筝瑗……”这一声启口却生生了如鲠在喉。竟是方才为她解围那人！细碎的月光衬得他俊雅面目依旧，他身形清瘦，着一身淡雅玄色长衫，挺秀的鼻翼在月色清辉中显出温和轮廓，薄薄的双唇勾起好看的弧度，这般轻轻浅浅的影子却让琵琶不禁有些目眩。他见她楞在当下，便淡然一笑道：“恕在下唐突，吓着娘子了？”

琵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摆首，微微一福道：“官人适才守望相助，奴家感激不尽。”

她低首，不敢正视他的眼。却见他伸手递过一方锦帕：

“姑娘方才走得匆忙，无意间落了帕子在阁中，我便送了来。”他声色清浅，不缓不急，听来如沐春风。

她猛然惊觉自己满面泪痕，煞是狼藉不堪，便更羞于抬首，只探手接过锦帕，低低道：“多谢官人。”触及他指尖，竟是微凉。

一柄描金折扇轻抬起她下颌，正对上他深目，琵琶慌忙将眼神移开，秀眉微蹙，美目含嗔，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又闻他轻笑，修长的手指拭去她眼角残泪：

“还是不哭才好！”她见他满目爱怜神色，自是微微一笑。

他满意地展扇而立，噙着闲散笑意，稍稍欠首道：“蔡某单讳一个确字，表字持正，见过娘子。”

琵琶温言应道：“小女子琵琶……”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他柔声吟道，随即转身踽步而去，留下一串清浅笑声依旧，他竟记得她的唱词。

那女子怔在原地，望着那一袭玄衣翩然的背影，清瘦而美好，不禁心下动容，一抚玉颊，竟是烫如滚水。

他便是当朝宰相么？看似这般年轻。她暗忖，却掩不住内心莫名欢悦，于是嘴角微扬，眼帘还留存他指尖轻轻划过的温度，空气里晕散着淡淡香味，琵琶转首，瞥见廊角一抹海棠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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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蔡確，（1037—1093），字持正，泉州郡城人，北宋宰相。为人尚权谋，是王安石变法的中坚人物，特别是王安石罢相后，“凡常平、免役法皆成其手”。在王安石意志消沉，神宗动摇的情况下，新法在元丰间基本上还能够推行，真是因蔡确为首的变法派坚持变法立场，维护变法成果，敢于斗争。

2、老蔡在位时，爲了維護變法用权谋打击政治对手，失势后自然遭到政治报复。不出所料，老蔡又被該死的《宋史》列入奸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