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殇降魔弈 第八章、在水一方（2）

教堂后面的民巷犹如烟斗，狭窄而黑暗。踩着青石板路，就算不下雨，脚下的湿滑也令人不得不小心慢走。而沈重阳抱着白锦素却走得很快，怀中的女子只是凝视着他的脸，什么也不说。她没有拒绝自己这样抱着她，这样沈重阳心里稍稍宽慰。自己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刚才，却偏偏差点害了自己的兄弟，害得自己也差点脱身不出，想想都有些后怕——但是，他不后悔开枪，因为他就是不喜欢藤原秀一看白锦素的眼神。

不知拐了几个弯儿，沈重阳将白锦素抱进了一间普通民居，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他的是在民居中对其火力支援的部下，为首的便是“七星堂”四大护法之一，神枪手白虎。在“七星堂”，没有人知道四大护法的真实姓名，连沈重阳也不关心，他们称呼的都是彼此的绰号：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只有老大是向外称名道姓的。

“这里很安全。”沈重阳边说着，边将白锦素放了下来。白锦素打量了一下民居，是青城最为普通的里院式建筑，一种外形是西方洋楼，内置为四合院的房子。房间里，家具非常简陋，但是仍比较讲究。一挂看上去便有些年数的老钟表铛铛铛地敲着，指针却是十二点——沈重阳尴尬地笑了笑，“老玩意儿，早停掉了！”

“我看看吧——”白锦素笑笑，“我之前有个朋友是亨得利的钟表匠，跟他看了几天修钟，没有机会试试手艺呢……”沈重阳不阻止，而是转身面向了白虎，“你怎么会在德贤女中附近？”

“我，我——”白虎是个不善言辞的闷汉，沈重阳本心知肚明。但是在麒麟莫名被杀的当口，对自己部下和周围的人一切反常行为他都会产生怀疑。白虎尽管率人救了他，但是该有的疑虑却丝毫没有因此减弱。

“你有事瞒我？”沈重阳望着白虎的脸，四大护法是他当上“七星堂”老大后亲自提拔的，可以说是他亲信中亲信，他是不愿意怀疑他的。但是，他的眼神中一抹狠戾划过，如果他们之中真的有人胆敢背叛“七星堂”，胆敢背叛他，他会亲手送他下地狱的——

沈重阳脸上转瞬即逝的狠戾白虎不是没有捕捉到，犹豫了一下，突然，他从怀中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左右二十把七星飞刀、两把撸子枪拿了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沈重阳不解，一旁的白锦素更像是周围没有什么人一般，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已错敲的钟表。

“恕白虎无礼，老大对如今青城的现状如何打算？”白虎是要摊牌，但是太过于开门见山，他还把握不到沈重阳的态度和立场。他的确是有秘密，但是许多秘密，并不是沈重阳所怀疑的有背甚至有害于“七星堂”。

“天塌下来会有地接着！”沈重阳很是不以为意，“‘七星堂’传承百代，早在唐代便已建堂，历经辽宋金元，明清北洋；无论哪个朝代，无论谁做江山，对于‘七星堂’不还照样纵横江湖！”

“难道老大心里只有屈屈一个江湖？”白虎冷笑，沈重阳的抱负他不是不知道的。想当初，他是东北军的一员，撤到关内后自感窝囊，便想重新返回，哪怕战死在日本人刀下也是好的！没想，在回逃的路上被国民党的其他杂牌军抓了壮丁，一路便被带到了青城，他再次逃跑的路上，便碰上了沈重阳——对于沈重阳，他是佩服的，不仅仅因为他能在青城呼风唤雨，更因为，他拍着白虎的肩膀说，“兄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你应当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起来了就算我们的朝廷，那蒋委员长不去收复失地，我们难道不能像岳飞那样去自行收复吗？”这就是他留在青城，留在了沈重阳身边的直观理由，而现在，不仅仅是东北三省，就连青城也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他不禁有些伤心，甚至有些失望。

“你是不是见了什么人，加入了什么别的组织？”沈重阳还是敏感的，白虎的身世来历，甚至四大护法、“七星堂”每一个兄弟的身世来历他都是非常清楚的。白虎，绝对不是什么叛徒，但却不排除，他现在心下是想要离开“七星堂”，另寻他所了——一个可能更符合他心愿的地方。

“老大，您对白虎的恩德，白虎没齿难忘！”白虎一拱手，“没有您，我这个被冠上‘逃兵’帽子的散兵游勇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但是现在，日本鬼子占领了青城，之前，这里只是日本商户和浪人暗自嚣张的地方，现在，却完全成了日本人的地盘，难道沈老大要袖手旁观，让青城变成第二个东北不成？”

“兄弟，你也知道，青城的日本人，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尽管也恨，但是这却也是他沈重阳自记事起就知道的事实。

“可是时局不同，现在青城已完全落在了日本人手上！”白虎痛心疾首，“我想，日本人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不服从他的人和组织壮大存在的……”

白虎的话他又何尝不明白？麒麟的死其实已经是日本人对自己，对“七星堂”的严重警告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望着白虎，沈重阳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等待的关键一句。

“老大，如果相信我白虎，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白虎眼睛闪亮，他从沈重阳的眸子里看到，他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充满斗志，不是一个会被人征服的主儿！

“哦？”沈重阳有些兴趣，“哪里？”

“泊河以南。”白虎轻轻吐出四个字，白锦素也轻轻一颤，那里，那里不正是梅山吗？在青城，梅山原本住有响马，但后来，响马被北洋张宗昌招了安，梅山便成了青城的一个无人区——难道，传说中被打散的国军余部和那些曾在梅山做响马后被招安的抗日保安团残余已退至梅山？

白绫玉原本在省城大学读书，她喜欢戏剧，尽管读的是国文，却是学校戏剧社的活跃分子。但是，战争爆发，学校停了课。据说，学校即将南迁至云南或者重庆，以避开战火，但是，她不想离开。她与几个同学商议后，准备留在青城，伺机去加入抗日武装，去战斗！年轻人，总是会容易热血沸腾。

“玉儿，去看看你哥醒了没有？”白盛坐在大厅，焦急地品着茶。茶，还是往常那般，上好的崂山绿茶，但是下腹却已失去了往常的甘香，甚至变得极苦，作为盛喜福的老板，青城首富，当日本鬼子进城的那一天开始，他便隐约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即将要到头了。更何况，他那离家参战的儿子的归来……儿子活着，本身就是幸运的。当白如尘和他的一个幸存战士，虎子，相互扶着，衣衫褴褛犹如乞丐的出现在白府面前时，日本大批部队已兵临城下。望着儿子，白盛老泪纵横。就在四个月前，儿子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说要誓死与他的将士共存亡，当时，他还向他拍板：你傻啊！但是，现在，听说南京，国民政府的首都，早已成了人间炼狱，守南京的国军是死得死，退的退，见到儿子，他的心已放下了一半；但是当瞥见儿子满身数不清的伤痕，还有一条走路一跛一跛的腿时，心中便萌发出无法承受之痛，还好，苍天怜他，没有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盛的心很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这一个月以来，青城尽管被日本人占领，但是作为青城的首富，日本军官以及一些巨头对他还算客气。因为，他们占领青城，要的是一座能正常运转的港口和城市，而盛喜福白家不仅仅有绸缎布铺，还有纺织、印染厂，尽管有些厂子被日本人接手，但是许多的工人却还是白家的家丁。除此之外，白家有自己的粮仓，还和青城的国民政府官员、政要关系匪浅，在青城名流中属于领袖地位。于是，日本人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但是，刚才老管家水叔从大女儿白锦素教书的德贤女高回来，说日本人已包围了那里，且通往那里的一切交通要道都设了关卡。白盛暗念不好，之前，那个接管青城一切事务的什么日本军官藤原少将，据说还是日本国内的一个贵族，听说女儿围棋下得好，执意要与女儿对弈却被倔强的白锦素一口回绝，会不会将之惹恼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如果日本人硬要闯进来兴师问罪，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保全那个火爆脾气的儿子；但是如果日本人对女儿白锦素下手，他同样是无能为力——第一次，白盛深深地感到自己充满了挫败感：空有万贯家财，却连自己的一双儿女也保护不了。

白绫玉轻轻推开了一间隐秘的门，这个门本是茅房。但是，谁也不曾注意，茅坑旁边有一处凸起的墙。墙的一侧有一块不太明显的裸露在外的砖头，将砖头轻轻向里一推，只见凸起的墙竟然像一道神秘的门般打开了，露出了一条又黑又阴暗的地下通道。

说起这个地下通道，还有一个这样的故事。青城，曾经在作为德国的租借时修建了许多暗堡和地下通道，甚至还有地下城。青城三面靠海，一面靠山，但是城内却是丘陵地带，山多河多。而每一条地下通道，都是以青城的山洞为起点开挖，向城中延伸的，连接每一条山脚。而白府的这一个房子便是购买的当时德国一个军官的别墅。军官喜欢把家的构造修成司令部的样子，所以也多修了这样一条地下通道，只不过这条地下通道不是通向哪座山的山脚，而是通向海边。德占时期，青城有一处连德国皇帝都十分钟爱的海滩，甚至以那个皇帝命了名，威廉一世海滩，青城人喜欢叫前海沿。而这一处地下道便是通往那里。

白绫玉悄悄走了下去，阴暗的台阶可能因为久无阳光照射的缘故，显得潮湿且透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混着茅厕的难闻沼气，这的确不是什么适合修养之地。但是父亲说，没有办法，等日本人稍微放松了警惕，青城稍稍太平些了，他就会想办法将哥哥送到位于德皇威廉街，现在被日本人称作鹤舞町的一处别墅去住。轻轻地，摩挲到了台阶旁一侧凹凸不平的阴湿的花岗岩的墙壁上，有一处光滑的触感，那边是这个地道的内部机关。轻轻将之一转，外面的那一道墙壁便恢复了原样，地道的出口也封闭了起来。

燃起一支蜡烛，白绫玉悄悄走下了地下道。长长的台阶下面，有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中堆积着些许布匹和几袋粮食。靠近布匹的地方有一张床，床上面的墙上，被凿出了一个个的小孔，好让阳光与新鲜空气渗透进来。床上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白如尘。自从与虎子死里逃生，他们便开始从南京一路往青城回奔，一路上，更是经历了几番生生死死，只有雨水和沿途的河水以解渴，所挖的野菜以充饥，如此，还是一路饥肠辘辘。好不容易走到青城，坚持到了白府，白如尘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因为身上的多处伤口也已发炎，新伤加旧伤，他再也支撑不住，人便倒了下来，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

放下手中的篮子，篮子里有吃的，是哥哥和他的战友虎子一天的吃食。“我哥哥怎么样了，醒过吗？”白绫玉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白如尘的额头，似乎不像几天前那般烫了，烧应该退了，人怎么会还是浑浑噩噩，不慎清醒呢？难道真的是这里太过阴暗潮湿？

虎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他也是睡了七天七夜才慢慢醒过来的。一路上，好几次，白如尘为了救他又添了几处新伤，甚至没有来得及处理伤口。他知道，白如尘伤得比自己重，且身体早已透支。

“他刚才醒过来了，我给他将昨天剩下的粥温了温，给他喝下了。”虎子说着，指了指那堆简易的已灭的篝火。行军打仗，他早已适应了就地取材。

白绫玉悄悄站起来，她知道虎子很机灵，甚至伤好之后急于出去，急于为白如尘寻找更好的药和医生。但是眼下，青城真的不太平。

“这几天城里很乱，鬼子到处抓人呢，你千万在这里好生呆着！”白绫玉善意的警告虎子，“如果觉得闷了，可以去那边的前海沿儿，那里偏僻，除了变态的德国佬觉得漂亮，很少有人去！”

白绫玉说着，已收拾好了空篮子，拿起了蜡烛。“等我哥醒了，你就摇一摇那个挂在我哥床头的铜铃，上面的水叔会听到的，到时候我哥需要什么就跟他说……”看到虎子点头，白绫玉冲他嫣然一笑，这一笑，着实让虎子看呆了。

他见过白家的两个小姐，白如尘的两个妹妹，都长得十分好看，甚至是超凡脱俗。但是，他更喜欢这个白家二小姐。可能因为白家的大小姐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且清冷如冰；而这个二小姐却亲切得很，且温柔如水。就在他也昏迷不醒的几天，是白二小姐在温柔地照顾自己，他甚至还隐隐地听到她唱歌，安慰他饱受战火摧残的心，那夜复一夜的噩梦，都是在模糊地见到白二小姐的清丽脸庞后才缓缓安静下来……望着白绫玉转身的背影，虎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福，但愿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