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颜天下 第二十四章 香消魂断夜托孤

“你们可以伤我，却不可伤我的女儿！”

就在大火烧垮木架的一瞬间，自十丈开外跃起一道白影，袖口翻飞，三尺白绫自袖中飞出，如一条出水蛟龙出势迅猛，白绫上下疾驰，像一把锋利的刀口又极其肖薄，白绫跃过，尘土飞扬，激起一阵白光，白光一旦照到人身上，便是见血封侯。双袖齐发，手掌翻飞，一条白绫化为两条，黑衣士兵不断被掀飞地面，白绫擦过，喉间一道细长几乎不可见的伤口瞬时致命。再看那人，白衣飘摇，黑发如墨，宽袖鼓风，眉间没有了往日的绝世笑容，尽是无奈与绝望，嘴角还有一抹嗜血的残酷。一具又一具尸体在她面前倒下，雪白的衣裙却不沾一丝血腥，眼底没有一丝怜悯，此刻的她风华绝世，明丽耀眼，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雪色凤凰，也像一只绝望到底，悲戚哀鸣的无助孤兽，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却没有一丝同情，冷酷而决绝！飞身而上，一掌平摊，袖中飞出白绫缠绕上已经跌落火中的女童，一卷、一伸，女童已至怀中，女子似是大呼一口气，伸手抚摸女童的面颊，轻轻擦拭还没有凝固的眼泪。

“颜儿，你父王背弃了我们母女，你可愿意随娘亲离去？”那女子仿佛忘记了正身处熊熊烈火之中，四周还包围着上万黑衣死士，柔声问道怀中的女童。

年幼的自己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在看到娘亲出现的一瞬间就不再害怕，茫然的点了点头，“颜儿不怕，有娘亲在颜儿就什么也不怕！娘亲在哪儿，颜儿就在哪儿，颜儿要永远跟娘亲在一块儿。娘亲说过，等颜儿长大了就会很厉害，就会很有本事，父王不理娘亲没关系，等颜儿长大了就来保护娘亲！”

“这才是我寒若裳的女儿！这才是寒氏传人寒若颜应该有的胆气！”女子轻抚女童的发髻，眼底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手揽住女童，一手运气于掌中，掌心向外，寒气逼人，忽然刮起一阵巨风，瞬间天地变色，数十条白绫冲天而起，盘旋在女子身后，慢慢的，白绫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梅花轮廓，将女子和那女童团团护在花蕊中心，白绫迎风而动，熊熊烈火却不能烧到白绫半分，地面黑衣士兵高挽弓箭，一声令下，上万只羽箭以疾风之速自下而上射向烈火中的那团白影，然而黑压压的羽箭射到白绫的一瞬间，本来柔软无力的白绫忽的向外翻滚，聚满内力，将漫天的羽箭反射回去，那刚硬的羽箭就像射到了坚硬无比的铁板之上，由于是从上往下反射回去，于是那些羽箭便以加倍的速度反向而下，羽箭落地之时，只听得一阵阵地呻吟声，接着便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倒向地面。他们死时甚至还来不及闭上双眼，似乎不可置信世间竟有这样怪异而又霸道的功夫，这样的力道是要多少年修炼得来的内力方可反击回去？稍有点功力的人都知道以内力催动白绫护住身体，至少也得两个甲子以上的功力，然而这女子年纪不过三十，又怎会有如此惊人的功夫？

“燕博，你最终还是没能坚守我们的誓言，虽然寒氏祖训，终生不得伤燕烈子孙分毫，然我寒若裳却不是个依天命而活的人！燕烈国虽负我，我有怨有恨，却不会伤害你的子民，然而你不该伤害我的女儿，不该连作为父亲的责任都无法做到！”声声咬牙切齿脸上却带着笑意，女子一脚轻点地面，向上飞起，黑发挥舞，白衣飘摇。她居高临下，傲视众生，她有她的骄傲，寒氏后人的骄傲，她的丈夫可以抛弃她，她的子民可以离弃她，但她的女儿绝对不许有些许伤害。所以当她的丈夫不再信了，她也就不再爱了，她要离开！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如凤凰般耀眼的女子，带着她的女儿扬长而去，离去之际，只一眼望向龙椅之上苍白无力的燕烈王，是绝望、是悲戚、亦或是痛心，但彼此明了，此刻便是劳燕分飞，情断缘灭，从此天涯两相忘、破镜再难圆！

很多年后，燕烈国人讲述这段历史只能说，那日有一只耀眼的白凤凰黯然离去，那日燕烈国人心中的神女决然离去，那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燕烈小公主茫然离去！

画面切换到这里，灵絮已是心痛难当，一手扶住胸口，嘴角慢慢溢出血丝，然而剜心的记忆还没有就此罢休，脑海间还在不断地充斥着让她心痛却又温暖的记忆。

娘亲带着自己一路纵马狂奔，年幼的自己偎在娘亲怀中虽然被刚刚的惊变吓到，然而娘亲的怀抱让自己无比安心。但很快这种安心变成了担心，因为娘亲的怀抱越来越冰冷，以前每次在娘亲的怀里都能闻到的杏花香味儿变成了一股子血腥味儿，娘亲的体温在急剧下降，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娘亲的颤抖。

“娘亲，你怎么了？颜儿好冷啊，娘亲的身子一点也不暖和！”

“颜儿乖，再忍一会儿就到了。”

“娘，这是什么？”当自己触到娘亲嘴角的血丝时完全惊呆了，在自己眼中，娘亲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既然是神仙怎么会受伤呢？

“颜儿乖，娘亲没事。”感觉怀中人儿的颤栗，女子伸手抚摸她的发髻以安抚她的不安。

很快娘亲带着自己来到了林间的一个小寺庙，刚到门口就走出了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道尼，她双手合十，眉目安详，见到娘亲后并没有惊讶，只是说了一句，“夫人跟我来吧！”

那时年纪太小，并不懂娘亲和那道尼的对话，而今在灵絮想来，那一夜竟注定了自己的命运。

“夫人，五十年前，你的母亲寒若晚带着年幼的你来到这间玄冰观，为了让你活命，若晚夫人牺牲了她一生的幸福。而今，您带着您的孩子又找到了这里，这一次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当年我并不能明白母亲的心思，也不能原谅母亲的自私。虽说是为了救我才离我而去，然而我却宁愿追随母亲去到那个每个人终究都会去的地方，也不愿独自孤苦成长。然而现在，我却明了，只要我的孩子此生可以无忧无虑平安健康的成长，我也可以放弃我的一切甚至是生命。”

“非如此不可吗”

“是，非如此不可！”娘亲回头看了看年幼的自己，眼睛里竟湿润了，“宣烈那卑鄙小人放火时投放了剧毒，若不是我用内力护住了颜儿的心脉，恐怕我的颜儿此刻早已没命，前段日子燕烈突遭天灾，为了治水我早已耗尽灵力，刚刚为了救颜儿脱险又几乎耗尽毕生内力，再说我自身也已身中剧毒。我知道寒氏一族一生中可以和上天做一次交换，只是这种交换极其残忍也极其痛苦，当年我的母亲就是以寒氏传人和上天交换，用她一生的幸福换取我的成长。然而早在五年前我依天命舍弃云大哥嫁入燕烈，就已失去我的幸福，如今我唯一可以和上天交换的筹码就是我的生命。”

“你这样做就会让你的女儿像当年的你一样孤苦长大，您不怕她经受不住生活的磨难与欺骗吗？”

“她不会成为孤儿，我已经飞鸽传书给震天大哥，今夜以后，颜儿会有新的名字，新的父亲，新的家庭，我的一生都被寒氏族规所困，我的女儿此生绝不依天命而活，此生唯心而已！她是我的女儿，是寒氏新一代的传人！这四分五裂的江山，这多灾多难的天下还需要她的扶持，她不会也不可以被生活欺骗，若是没能经受住生活的打击，她也就不配曾为寒氏传人！我知道我的女儿很坚强，也很努力的生活着，我相信她，她一定可以！”

“叶震天？皇国第一首富！你让你的女儿在皇国生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成长？”那道尼似是不敢相信。

“我会用我最后的灵力封存住颜儿的记忆，十七年后她会再度找到这里，到那时再为她开启封印。那时的天下想必已是群雄争霸，硝烟滚滚，何去何从由她来选择！”

“您确定要这样做？”那道尼闭上了双眼，转身走到佛像面前虔诚的双膝跪地。

“嗯！”只一个字却无比沉重，转而抚摸着我的发髻柔声道，“颜儿，刚才娘亲看到外面有个小哥哥，你去跟他说说话吧！”

那时的自己虽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将自己支开，却还是听话的走出了门外。

走到寺庙门口果然看到一个黑衣黑发的小哥哥独自蹲坐在台阶上，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上三四岁，一身雪色衣袍，暗藏龙纹，上缀金边滚丝，腰间斜插着一根碧绿色玉笛。年纪虽小却俨然可看出其尊贵傲然之气。

“小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啊？”

对方默然

“小哥哥，你是找不到家吗？”

还是默然

“小哥哥，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依旧默然

“小哥哥，不要紧的，我吹曲子给你听好吗？那样就不会孤单了。”说完竟不待他同意便擅自抽走了他腰间的玉笛，凑近唇边吹起了娘亲经常吹奏的那首‘勿相思’。

一直没有反应的他陡然挑了挑眉目，“你怎会吹这首曲子”声音很轻很轻，若不是那夜很寂静，或许没能听见那句话。

“我娘亲教我的”很得意的口气，却没发现那人脸上的沉寂。

“你娘亲………”

“刚刚进去的那人就是我娘亲，我娘亲……她长得很好看吧？”

“我娘以前也经常在我生日时吹这首曲子给我听。”那人似是没听见自己的问题，自顾自的喃喃。

“以前？那现在呢？现在不吹了吗？”

“娘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再也吹不了了”说完后将头埋进双臂间，看不清神色。

“没关系的，你娘不能给你吹，我给你吹！以后每年你过生日我都吹给你听好不好？”

不知是同情心作祟还是前世注定，年幼的自己竟然就那样定下了一生的约定。

那人忽的抬起头，眼眸里有一股暗流游动，嘴角扬了扬却什么也没说。

“那就这样说好了！”那时年少，不知许下一个承诺太容易，坚守这个承诺却太难！

许久，两人都不说话，许是自己不能忍受这样的安静，“小哥哥，你的衣服像天上的云朵一样白，以后我叫你云哥哥好不好？”

那人还是不说话，但从那稍微柔和几许的嘴角可以看出默许。

“颜儿！”从屋里传来娘亲的呼唤，便撇下那人独自进了屋，到门口时想起一件事，回头道，“云哥哥，我叫寒若颜，你跟娘亲一样叫我颜儿就好了！”现在想来那时就已注定这一生的纠缠。

“娘亲你怎么了？”进了屋却看到一幕让自己此生都无法忘记的梦魇。一身白衣拢体的娘亲斜躺在床榻上，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好像永远也吐不完，胸前的白衣已被鲜血染透，白的衣，红的血，格外的刺眼。娘亲的表情是虚无的，但眼角还藏着笑，白衣朦胧，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娘亲，你为什么会吐血啊？颜儿知道娘亲生病了，颜儿去给娘亲找大夫，对，去找大夫！”说着便要往外走。

“颜儿，娘亲没事！过来让娘亲好好看看！”虚弱的娘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年幼的自己慢慢走到娘亲身旁，举起娘亲苍白无力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脸。

“当年我与你父王笑谈，我的女儿定要颜倾天下，才给你取了寒若颜这个名字。如今我却后悔了，我的女儿不要颜倾天下，只要此生平安快乐足矣”虽不懂娘亲话语里的悲哀与无力，却可以感受得到娘亲体内的力气逐渐在抽离，因为抚摸自己脸庞的手一直在颤抖。

“娘亲，你怎么了？不要吓颜儿，父王不理颜儿了，娘亲不要丢下颜儿一个人！不要和云哥哥的娘亲一样去到很远的地方！”从来不曾大声哭闹的自己竟扑到娘亲怀里浑身颤栗，仿佛已然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那个孩子…….是我欠….了他的母亲，也欠了他！若是……若是此生有缘，你会代替娘亲还债的。”说完这段话娘亲已是断断续续，嘴角的鲜血像是断线的喷泉，不停地往外溢，随着鲜血流走的还有娘亲的生命。

“娘亲，你怎会有这么多血啊？颜儿怎么擦都擦不完！娘亲……”举起自己的小手不停擦着娘亲嘴角的鲜血，可越擦越多，自己胸前的衣衫也全是斑驳的血迹。

“颜儿乖…….颜儿不要哭…….答应娘亲，此生绝不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颜儿记住，此生唯心而已！唯心而已！”娘亲的脸色越来越透明，身子也越来越轻，嘴角的血终于不再流了，可自己却在那一刻无比恐惧，忘了身旁的一切，只是盯着娘亲的身躯，仿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娘亲就会不见。

“颜儿不哭，颜儿听娘亲的话，娘亲也答应颜儿不可以丢下颜儿一个人。”仿佛只要擦干了眼泪娘亲就会好起来，于是挽起衣袖拼命地摩擦自己的脸颊，直到感觉到一阵抽痛。

“颜儿……不要害怕，娘亲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每个人…….每个人都会去……娘亲只是……只是……只是先走一步。娘亲会在那儿看着我的颜儿……一直看着……”

“娘亲……娘亲……娘亲，颜儿都听话没有哭，娘亲也不可以丢下颜儿一个人，颜儿以后都乖乖听话，我会反弹古琴，背诵医书，还会练习娘亲教颜儿的武功，颜儿会很乖很乖的，不要丢下颜儿好不好？”任是自己怎样哀求，怎样哭闹，娘亲的脉搏还是越来越虚弱。

“我的颜儿…..记住，绝不要做自己不愿的事……唯心而已……唯心而已……”紧拉着自己的手忽的下垂，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语言，娘亲那双绝世双眸就那样在自己眼前慢慢闭上，嘴角的血丝已经凝固，一身白衣已看出本来的颜色，自己的双手也是鲜血淋漓。忘记了哭喊，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叫唤，整个天地就那样静静地无声，薄纱窗被风吹开，枯萎的黄叶随风飘进，一片、两片、三片、像一只只已近残年的枯蝶走到生命的尽头旋落在地面，冰冷的光辉裹着床榻上的一袭白影，虚无缥缈。

站在娘亲身前不知有多久，只知道双腿已经麻痹，只知道黑夜已经散去，黎明再次到来，只知道从前的点点滴滴都已成为过去，只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是那个被万千人呵护着的燕烈小公主，只知道父王遗弃了自己，只知道娘亲丢下了自己，只知道从此刻起自己于这个世上已没有一丝牵挂与牵扯。可是朝阳依然东升，可是空气依然清新，可是花儿依然开放，可是云儿依然洁白，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变化，这个世界并没因为任何事情而有所改变！那自己呢？在这个已然陌生的世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唯心而已！娘亲让自己此生绝不要做自己不愿的事，可是又有什么事是自己愿意做的呢？

这所有的问题都因另一个人的出现而得到回答。

“跟我走吧！”那人缓缓从远处走来，向自己伸出双手，神情缓和而平静，仿佛已经知道所有的所有。朝阳从他背后升起，万丈光辉倾洒大地。跟他走吧！会有希望的！心里有个声音不停的鼓动，直到自己将稚嫩的小手搁到那双饱含沧桑的手掌中。

“叶施主，十五年内不要让她生活在尘世，她毕竟是龙族后裔，寒氏传人，幼年时会有灵力外泄，不要让宣烈找到她！”那道尼双手合十，对着那人跪地而拜。

他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去，由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身后柳絮轻扬，漫天的雪色柳絮包裹住整个天地，仿佛想掩盖昨夜逝去的那一抹孤魂的悲哀。

“絮儿！以后你就叫絮儿！”那人牵着自己的手走在柳絮之中，一步步稳健有力，自己的心也在那一刻找到了浮萍，离开吧！这一世已经结束，下一世会有新的境遇！

所有的画面全部消失，灵絮苍白无力的倒在佛像旁，一手握捂住胸口，隐忍了许久终是喷出一口鲜血，白衫之上点点血迹，竟像极了当年娘亲身上的鲜血。总觉得自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欠缺了什么，总觉得自己的生命悲哀而无力。原来是这样，原来所谓的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原来自己的生命竟是母亲的死换来的，原来自己生活的世界只是一场被改写的梦境，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可笑啊！自己还像个傻瓜生活在别人编织的梦境里不愿醒来。可悲啊！是怎样的父亲才会让亲手屠杀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命运才能让一个母亲在自己和孩子中做出抉择？是怎样的宿命才让自己生来便被抛弃？又是怎样的诅咒才让自己的活换来母亲的死？

不！若可以选择，自己宁愿醉死在爹爹为自己安排的梦境中，也不愿解开这段让自己悔恨的往事，宁愿相信母亲在某个角落里凝视着自己，也不愿相信是自己间接杀死了母亲。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灵絮扶着墙壁慢慢的走出门外。她不要留在这里，不要看到这个曾让她痛到极致的地方，她要离开！马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