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史决·义匪篇 33

“你觉得生死之分，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

“那家伙又在胡言乱语了，不知道是触发了哪根神经。”

“诶，你还不知道？他向刘吴熙晗表白了，就在后花园那里，有人看到了。”

“难怪，看来他是被表白失败了，正要寻死觅活的呢。他难道不知道刘吴大小姐不是他能碰的？真是个笨蛋，哈哈。”

只能在光阴中看到朦胧的身形和扇动的两张皮。

……

“生死之分，对我来说并不算大事，如果我能无愧于心，拼尽全力就好了……”

“老师，你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敷衍我的吧？是大人的话术吧？大人真是好……可以不用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只要随意变换面孔就好了……与其这样虚伪，还不如实话实说，那些说实话的人至少实诚一点……”

“小家伙，你觉得我在哄你吗？”不甚清晰的侧脸，传达着难言的温柔。

隆岚钟鼻子一酸，搓着手指嘀咕，“肯定是在骗我……谁会真的这么想呢……”

“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真不假，只是我的一些心里话。岚钟，只要能做到自己的全力就是短暂人生的一大幸事了，”男人轻抚隆岚钟的青丝，似见花颜簇拥而来，“可惜的是，人生往往做不成几件事情，所以我们也只能追求全力了。”

晃神的隆岚钟努力想要做出些回应，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动作，似懂非懂，便是雾中看花，虽看得朦朦胧胧，但念到“花”之为物，想来不会如何差落，便可以鼓掌称美了。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照样做不到。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理解你的，他们说他们想说的，听他们想听的，岚钟，你很在意他们吗？”

隆岚钟低头撇嘴，思绪了好半晌，缓缓答道：“师父说过，我也在书上读过，要海纳百川，要做谦谦君子，可是我们做了，别人不做，有什么意义呢？凭什么我要包容别个，要做个君子，别人却能恣意地来詈骂我、抨击我？”

“很简单，因为你想做的事跟别人不一样。”

“刘先生都说了，君子、小人都是迂腐之论，我才不听呢。”隆岚钟说着就要离开，其实他清楚得很，他的对座清楚得很，他更知道他的老师清楚得很。

男人低声喃喃，曲折却平缓的气调汇合为奇异的安眠曲，“天上一遭，地下一遭，露覆玉船恨不消。滴香飘飘袅袅，须是沉凝方好。断是今朝，别是今朝，春埋幽咽泣如胶。余情纷纷扰扰，搅得灵台不了。”

可是他的双脚仿佛戴了千斤的镣铐，无论他如何走都挪不开脚步，黑白间他已身处草丛之间，映入眼帘的画面渐渐明朗，黑脸空洞的汉子们身处断壁残垣之间，押住的满身带伤的男人，却是细柳折眉上金瞳，庭山嶙峋绸罗中，恶耳横撇下岳头，厚船平复腮净周，看得分外真切。

屠刀长扬，隆岚钟作不得声，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屠刀落下。男人抬起淡然的脸庞，恍惚间带了些难言的笑意，在屠刀接皮的刹那，他双眼紧闭，孤落的头在空中旋了小半圈，重重滚落在地，半侧蒙尘。

隆岚钟只能发出些“呜呜”的沙哑喉音，他甚至向内扪心也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迷乱之中，低沉磁性的嗓音四面环绕，如同魔音灌耳，令他脑壳发昏。

“你看看，读书考试哪一次有你拿名次的分？待人接物也不行，你走到哪里，大家就要躲到哪里，妥妥的一个现世瘟神；还总喜欢写些文绉绉的墨文折章，晦涩难懂还自鸣得意，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模样，早就该从这世上消失个干干净净，莫留下一点遗毒！”

隆岚钟只是不吭声，这周遭摸不准远近的话语不管余音袅袅，更是新乐驳杂，他提不起气力去做辩解，因为他觉得没这般必要，至若说到激动处、开心时，自然有深藏者可挖掘出来。

“人人都想避着你，你这难死的瘟神！你父母不是抛却了你么？把你扔在南边那么偏远的地方，禹度贤好容易养了你这天杀的许多年，终于得解脱，就是脑袋掉了地，也是一大幸事。你还不自知，还要闹腾，把你掳来红叶郡扶济区，你却不知施了什么障眼法，竟又得卜与薪、闵婶的庇护，看看熬过去没把两人害死，又跑到牛摸鱼手下来。人家可清楚得很，知道你是个天煞星，无处不害人，就借着你作对手戏全给害光，你哪想得到牛摸鱼和卜与薪他们命硬，到底不是你能害过去的？现在用完就推阻远放喽，也省得再生变故！”

隆岚钟在漆黑中缓缓盘腿坐在脚面上，涟漪乍现的双瞳与周遭融作一体，别无波澜。

“还有外面那些人，你现在昏过去了倒好，他们要把你这个累赘遗弃在这荒山野岭里，不等你睁眼就做了狼口虎爪下的亡魂，可怜哟！可怜！嘻嘻嘻嘻——”

这东西的怪笑并不惹隆岚钟厌恶，相反还让他有些愉悦。

“你真的要让这些苟王八就这么恣意骑在你头上撒野么？”耳旁拂过轻柔温暖的风，“你隆岚钟是个不敢反击，只会隐忍的小媳妇么？你的血性，你的刚强呢？”

“抱怨得也差不多了。”隆岚钟对着身边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老朋友断定道。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你怎么能让那些苟王八骑在你的头上！把他们全都干掉！你不是喜欢做犯罪计划么？有本事就让我看看你不留痕迹干掉所有这些鸟人！你自诩的无痕犯罪呢！犯罪！犯罪！犯罪！把他们的生硬的头颅全部敲碎！看看他们的脑髓能流多远，看看他们碎裂的头骨是不是和他们的神情性格一样嚣张！”

“哈哈哈哈——”这次轮到隆岚钟拖气长笑，他笑得很出彩，也的确是发自衷心，但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喜悦的情绪，因此他愈加停不下来，一直到肚皮生疼，这才勉强停顿，抽出空闲拭去眼角的泪水。

“笑够了么？”携着愠怒的声响冲向隆岚钟，不过轻抚他的脸庞便散去无踪。

“不够，还远远不够，这辈子要是就笑最后这么一回，那这狗屁人生就不用过了。”隆岚钟搭着膝盖半撑侧地，眼前场景倏地乾坤骤变，一片翠月竹林，流水银溪，耳旁吹风的人影轮廓明晰出来，一身却仍然是黑影覆盖，别无特色，“老伙计，你我不是都清楚得很么？正是因为我能容纳黑暗面，才得以存活至今，否则一有冲突，仇家九死九生也难救，我也早便不在这世上了。你是我的一部分，更是我的好伙计，你有什么要抱怨的，要骂这狗天屁地，我都在这洗耳恭听，都顺着你把一口恶气出尽。”

黑影移步其初，一方寰宇幻嬗，两人身处荒原之上，只有离草萋萋，“岚子，世道无常，红尘炎凉，在这世上走过一遭便也值了，何必再苦苦支撑，莫若一觉不醒，归于虚无，湮灭之后，喜怒哀乐都不染，掩掩自然物采间。”

“自我安慰的话说过了，我心里还清楚得很，现在还走不脱。小队还没成器，总不能把担子全扔给温玉妆，这一队的问题儿童，还不晓得她镇不镇得住，就算镇住了，怕是也难以抽出多少精力来把他们带成称职的军人。”

“责任，责任，一直束缚着，哪得半刻清闲？真真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哟~”

“人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隆岚钟小叹一句，“说来懒散既久，也该稍微振作一点，我生性里是喜欢凡事掌握的人，憋久了反而闷得慌。术数也久未操练，现在做事要用到，要多花点功夫温习加强了。还有还有，中央的苟王八不肯拿钱，我这编制内搞得跟体制外别无两样，要想办法多赚点钱……”

“行了行了……每次都这时候你就要唠叨起来，真不知道是你听我还是我听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反正我就是你。”

黑影缓缓在隆岚钟身边坐下，两人眺望原北，延绵无忌的荒原，布满了灼烧焚毁的灰烬，热风吹拂，压低了凹凸不平的草面，两个人虽然沉默不语，心房却通着烫红。

这样寂寥的荒原上，一望到底，不存在任何生灵，何曾需要奇花异草，单是两处茫茫的氛围，就令人很是闲适。世外的小天地，是向内寻求的力量。

蓦然间，地平线尽头出现一道亮光，轻盈的人语传入耳中，亮光渐渐趋大，在刺眼的银素覆盖下，隆岚钟轻眯双眼，再睁眼时，瞳中已然换了一副光景。一间干净整洁的木房，身下硬质的床板和枕着的软物，半支起的窗外有传来鸟鸣。

“队长，你醒了吗？”面庞稚嫩的女孩洗好毛巾，轻拭隆岚钟的脸边。毛巾蹭脸的感觉很享受，隆岚钟稍稍动身，想要坐起来，腹背却传来一阵疼痛，他只得在女孩的劝告中再次乖乖躺下。

“小妮子，这里是哪？”隆岚钟略视周遭，他对陌生到底，毫无印象。

“我们现在在土匪的寨子里，”韩雬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帮隆岚钟拉起被子，“不准这么叫我…...看你现在这样，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土匪……寨子……”隆岚钟囔囔着，不知觉视野又渐渐陷入黑暗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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