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
曲沃桓台。
清风徐来,阳光明媚。
韩桓惠王正与新晋司寇公子非悠哉下棋。
一名老内侍突然匆匆走上前来,禀报道:“王上,大将军姬夜求见!”
甫一听到“大将军姬夜”五个字。
韩非清眉微挑。
早在齐国稷下学宫求学的时候。
他便已听说过了姬夜的名字。
去年。
趁秦围攻赵都邯郸,赵魏楚合纵而无暇他顾之际,百越王亲率十万大军,进攻韩地,连拔二十余城,直逼新郑。
韩廷上下,为之震动。
却因连年征战,无兵可派,无将可遣。
正当危急存亡之秋。
半年前,姬夜突然现身自荐于韩王,率领麾下门客,以及八千哀兵,击退百越大军,收复失地。
甚至。
就连百越王,也死在了姬夜的刀下。
一时间。
姬夜跃身成为韩国朝野的战神。
起初,韩非也为自己的母国能有这样一位战神而感到高兴。
可自从他回到韩国,这才发现,姬夜的为人行事,似乎跟自己想象中,相差甚远。
倘若任由姬夜这般发展下去,于韩国而言,绝非幸事。
因此。
韩非上任司寇以来,与姬夜明争暗斗了几次,彼此互有输赢。
此时的韩桓惠王,兀自醉心于棋盘上的纷繁局势。
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盯棋局,漫不经心地道:“让他进来!”
“末将姬夜,参见王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声若虎豹啸林。
韩非扭头望了过去。
但见一个身形魁梧、虬髯环眼的中年男子,身穿玄袍,顾盼生威,大步走上曲沃桓台。
每走一步,落脚极重,震得地面的石板也有些颤动。
宿卫在周围的将士,无不肃然而立。
望向姬夜的眼神里,充满了炽热和崇拜。
好像是见到了偶像的粉丝。
这一幕。
被韩非看在眼里,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大将军,你来得正好!”
抬头目睹姬夜走来,韩桓惠王顿时面露喜色,“韩非这小子去了稷下学宫三年,棋力大涨,寡人不是对手!”
“你来帮寡人教训教训他!”
说着。
便起身让出座位,将手中的白棋,塞给到了姬夜的掌里。
姬夜也不客气谦让,接过棋子,直身跪坐。
有些阴鸷的目光,瞥了对面的韩非一眼,又看了看棋盘,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世人都说,棋盘如战场,棋子如兵卒,可殊不知,真正的战场,局势时机,瞬息万变,比这小小的棋枰复杂千倍万倍!”
姬夜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一边说道,“我调兵遣将,纵横沙场,杀人饮血,直面生死,绝不是公子非在稷下学宫就可以学得到的!”
言讫。
啪的一声。
棋子便已落定。
直取黑棋的腹地,威胁即将形成的大龙。
“大将军说得对,但不全对!”
韩非微微一笑,“调兵遣将,杀敌饮血,固然乃是战场!”
“但战场之外,君王的信任,粮草的筹集,臣工的群策群力,同样缺一不可!”
“大将军若只看到战场的厮杀,不知后方的重要性,又如何能做到百战不殆呢?”
说话间。
落下一子,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棋局腹地的威胁。
“公子非果然不愧是稷下学宫荀况的高徒,跟那些酸儒一般,从未上过战场,亲历厮杀,却巧言善辩,夸夸空谈!”
姬夜冷冷地道。
“大将军误会了,荀子虽是儒家大宗,但教授弟子,从不循旧儒!”
韩非笑道,“我跟随荀子修习的乃是帝王之术!”
啪!
黑子落定。
一条大龙已然成形。
“帝王之术?”
姬夜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不屑地道,“跟着一个酸儒,能学到什么帝王之术!”
“说来说去,也就是仁义忠孝那一套罢了!”
情知黑棋腹地已成气候,一时难以取胜。
于是,当机立断,直接放弃厮杀,转而占据局势尚未明朗的东南一隅。
然而。
韩非也不甘落后,步步紧逼。
东南一隅,很快便又呈现出一片惨烈厮杀的局势。
韩桓惠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眼见棋盘上的局势,胜负已然明朗。
姬夜节节败退,几乎将手中的棋子捏碎,脸色也愈发难看了些。
而韩非正想乘胜追击。
就在这时。
韩桓惠王突然哈哈大笑,道:“两位真是棋逢对手!”
“对了,大将军,你此番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姬夜趁此机会,顺手一推棋枰,将棋局打乱。
随即。
站起身来,拱手道:“王上,洛邑那边传来消息!”
“洛邑?”
韩桓惠王有些意外,“什么消息?秦军攻进王城,迁走九鼎,天子一气之下驾崩了?”
秦军围攻洛邑,此事已经闹得天下皆知。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双方实力悬殊,秦军攻入王城,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
“不!”
出乎意料的是,姬夜摇了摇头,“恰巧相反!”
“末将收到的消息是,周天子以八百兵马,大破十万秦军,连秦军的主帅嬴摎,天象境的高手,也被斩杀于阵前!”
此言一出。
韩桓惠王和韩非也不感到十二分的震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什么?!”
韩桓惠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一皱,“这怎么可能?假的吧?”
“千真万确!”
姬夜笃定道。
“八百兵马,大胜十万秦军……”
韩桓惠王喃喃自语,“大将军,连你这位战神也未必能做得到吧?”
姬夜沉默了。
不是未必,是肯定做不到!
当初。
他以八千韩兵,打得百越王十万兵马节节败退。
但,
与洛邑一战相比。
不仅己方兵马十倍于洛邑,而且百越兵马,又岂能跟秦兵相提并论?
否则的话,韩国在一年之内,被秦国连克数十城?
韩非不发一言,可内心的震撼,如大潮般,澎湃不已。
“八百兵马,破秦十万,放诸天下,无论齐楚,抑或赵魏,都不可能做得到!”
“早已衰落的洛邑,是怎么做得到的呢?”
韩非百思不得其解。
战国七雄,以韩国的实力最为弱小。
又因秦相范雎“远交近攻”之策,没事就派兵攻打韩国的城池。
如今,韩国领土,早已不复当初韩昭侯时的鼎盛。
数年前。
秦军攻占野王,将韩地一分为二,上党之地,名存实亡。
就在不久前。
嬴摎率领秦军,再拔阳城、负黍二地,进一步蚕食韩地。
继续这样下去,韩国迟早要亡。
“前有暴秦,如狼似虎,而现在头顶上方,又悬了周王室这一柄利剑……”
韩桓惠王忧心忡忡,“这是天要亡我韩国啊!”
“王上,臣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韩非突然道。
“说来听听!”
韩桓惠王忙道。
“遣使觐见天子,将上党之地,献于周室!”
韩非道。
话音尚未落定。
便听姬夜冷冷一笑道:“公子非莫不是昏了头?”
“秦赵长平一战,上党之地,已归秦国,我们哪里还有什么上党之地!”
韩桓惠王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韩非。
“上党之地,北归于赵,南属于韩,只因秦国攻占野王,让上党孤悬于秦赵之间,韩不能救!”
韩非手执棋子,轻敲棋盘,徐徐道来,“因此,上党守冯亭,私自决定,投靠赵国,激怒秦国,从而引发长平之战!”
“但,王上何时发过文书诏令,承认上党已归秦国了?”
闻言。
韩桓惠王眼前一亮:“司寇的意思是?”
“将上党献于天子,驱虎吞狼,肥周退秦!”
韩非自信微笑,“让周王室疲于纠缠于秦赵,无暇顾及韩国!”
“妙啊!”
韩桓惠王拍手称赞,“一举两得之计,大将军以为如何?”
“一切听凭王上定夺!”
姬夜道。
毕竟。
他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善!”
韩桓惠王道,“司寇,你辛苦些,跑一趟洛邑,依计而行!”
“谨遵王命!”
韩非起身,行了一礼,便离开曲沃桓台,准备出使洛邑的事情。
望着韩非的背影。
姬夜目光阴沉,徐徐说道:“王上近日是越来越信任公子非了!”
“大将军如何看待公子非?”
韩桓惠王微微一笑。
“是个人才!”
憋了半天,姬夜终于给了个不痛不痒的评价。
旋即。
接着又道:“不过,公子非回韩不过三月,便已晋升司寇,执掌一国之刑名,年轻人冒头太快,未免心浮气躁想法多!”
“大将军说的是韩非在新郑跟一群人搞了个什么‘不一道’,对吧?”
韩桓惠王笑道。
“不错!”
姬夜点头。
“既然大将军不放心,就去查一查这个不一道!”
韩桓惠王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嘿嘿!”
得到了韩王的许可。
姬夜不由得精神为之大振。
趁着韩非出使洛邑不在新郑的机会,正好可以打压一下他的势力。
“末将这就去办!”
姬夜当即告辞,匆匆离去。
很快。
偌大的曲沃桓台之上,便只剩下韩王独自一人。
看着面前那盘黑白双方厮杀惨烈的棋局,韩桓惠王的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
“姬夜,韩非……”
韩桓惠王突然将手一挥,满盘棋子,尽入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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