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 入行

冬妮：呵呵，所谓势大于人啊。

记者：那现在干得怎样？自己还满意吗？

冬妮：唉，怎么说呢？不尽人意吧！还是挺怀念前三年的…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能详细谈谈吗？

冬妮：唔…这么跟你说吧，线下这一块恰是我的短板。你刚才不是夸我声音好听吗？毫不谦虚的讲，天生一副让人羡慕的好声音，这点让我很自信。可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的时候，也必定会为你关上另一扇窗。我深知自己的外表不出众，甚至可以说长相寒唉，五官分开来看没毛病，可拼在一起就是不出彩，皮肤偏暗黄且沒有光泽。走在街上很少会吸引男人的目光，常常是一照镜子就自卑。那次在楼道的小广告里看到某声讯台高薪招电话陪聊，还包吃住。我眼前一亮，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打了电话过去。哪知对方还没跟我说几句，当场就在电话里拍板，说要定我了，让我第二天就去报到。那家公司在城郊结合部的一幢不起眼的大楼里，大白天里楼下的大厅和过道暗绰绰的，门口有两个身上挂着三大件（电棍、对讲机和强光手电）保安把守，一扇沉沉的黑色铁栅门拦在楼梯口。来人须先由保安用对讲机和楼上的人确认身份信息并获得允许后，方可进入。我当时心下一怔，犯起了嘀咕：什么公司搞得这么神刀刀的，令人发怵。好在没几分钟从楼上下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人，用钥匙从里面打开楼梯口的铁栅门，笑嘻嘻朝我迎了过来，自报家门说他就是电话里通知我来报到的经理。我见他长得白净斯文，面容和善，说起话来又优雅礼貌，便一扫刚才的不适，跟他上了二楼。他把我带入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叫我随便坐，取了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水递给我，然后关上门。他快速扫了一眼我递上去的毕业文凭和学历证明，就从到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写，说是办理正式的入职手续。我看了一下表格内容，都是一些常见的个人基本信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我就如实一一填写了。他趁我填表格的间隙跟我要了身份证去隔壁房间复印了一份，并叫我在复印件后面签了名。我问他这就算正式录用了，也不需要考查面试什么的。他笑笑说你已通过测试，明天就来上班。我纳闷什么时候的事啊？没有呀！他说就在昨天电话里测试过了，你的声音条件完全符合公司的要求，这就够了。

记者：你当时就答应他了吗？也不问问具体要你做什么。

冬妮：问了。他说很简单就是在电话里安慰和开导别人，公司会安排你出去培训一周，那儿有专业老师和整套的培训教材，包你一学就会。果然，我上班的第二天下午就和另外几个女孩一起被送去附近的一个小宾馆，关在里面整整五天四夜，有三位资深的心理咨询师轮流为我们授课，并进行了一对一实训，大家还模拟各种情境展开互动问答，重点提高各自的应急应变能力。在培训结束组织的现场考核中，我的综合评分得了最高分，公司奖励了我三百块钱。一周之后，我们几个新人就匆匆披挂上阵了。我被分配在二组，共有九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南方人居多。工作的环境比较特别，房间四周的墙上都蒙着层厚厚的吸音板，每个工位相距一米左右，之间全部采用隔音效果极佳的材料遮挡，足有二米高。进了房间之后，房门就会从外面锁起来，外人一律进不去，我们想要出来得先报告请示。公司给我们每人配备了进口的耳机和耳麦，外面打进的电话由总机台的主管根据客户的具体诉求，负责统一分拨给相应的主播（那时外界都叫我们陪聊妹）。工作时间主要集中在晚上的八点到凌晨四点，有时周六和周日下午两、三点钟电话就开始响个不停，弄得大家常常应接不暇。

记者：对不起！我打断下，按你说的，每天工作时间也不过八个小时，白天都可以睡觉，为什么周六和周日加个班就忙不过来呢？

冬妮：大记者，你可能有所不知。咋听起来我们的工作时间是不长，晚上忙完，白天可以尽情补觉，但我们的工作内容和工作特点跟别的行业有天壤之别。别人要么是脑力劳动要么就是体力劳动，而干我们这一行的既费脑子又耗精力。你想啊七、八个小时一直不停地讲话，哪怕照着稿念，也免不了唇干舌燥、嗓子冒烟，任谁都吃不消。更不待说客户的心思和情绪瞬息万变，难以捉摸，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下一秒会说什么。我们的大脑始终处在高速运转状态，神经每分每秒绷得都很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姐妹们不无解嘲地说自己哪天不死上亿个脑细胞，可不这么拼不行啊！因为刚开始公司是和通讯营运商合作的，盈利模式就是话费分成，聊的时间越久，我们挣得就越多。一旦客户觉得你不对味或聊得没趣、吸引不了他，就会立马挂断电话，其结果不仅影响公司的利润分成，对我们个人的业绩考核和收入也大大不利。时间长了，你不但丢了客户挣不到钱，即便公司不裁你，你自己也呆不下去了，毕竟底薪少得可怜。

记者：本以为打打电话就能挣钱，是件轻松的活，没想到压力山大啊！

冬妮：可不是吗？！那些还能抗得住，顶多苦点累点，反正我们年轻有的是资本。但很多时候我们还得面对另一种压力，怎么说呢？哦，有个词叫忍辱负重形容我的日常非常贴切。

记者：是吗？有这么严重！负重我可以理解，可屈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冬妮：主要是来自人格和精神上的侮辱，让你的尊严扫地。

记者：怎么会这样啊？

冬妮：你知道我们主打的是情感牌，跟正规的心理咨询不一样，属于野路子，登不上大雅之堂，打的是擦边球。工作重心不是解决客户的心理问题，而是想方设法取悦客户，让他们心情大悦，快乐愉悦就好。其实这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罢了。客户几乎全是男性，他们捏牢了我们想挣钱的心理，往往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各种荤话、黄段子乱来，怎么痛快怎么说，根本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因为他们在心里就没有把我们当成有独立人格的人，仅看作是他们可以花钱买到的某种特殊商品。很多客户私下里称我们为卖声的，声音的声，不是身体的身，总之就是卖的。虽然我们听了很不爽，但那又怎样，为了生计只能一笑而过。加上公司一再强调客户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上帝，对他们要绝对和气顺从，不得顶撞冒犯。如果遭客户投诉，将会受到公司重罚，那么多辛苦的付出就会泡汤。哪怕被客户言语辱骂、侵犯和轻贱了，我们都得压着自己，还要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记者：像这种让你们不堪的客户终究是极个别的吧？

冬妮：嗯，是不太多。这几年，我总共也就遇到过五、六个吧，其中有两个还是喝醉了酒，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基本是发酒疯的状态。就算碰上这样的人渣，我们也不会当场挂了电话，只是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屏心静气，保持沉默，先不搭他的腔，然后示弱，扮可怜。等他说的乏味无趣、良心发现或者动了恻隐之心了，我再接着跟他聊。这也是主管教我们的招数，冷处理一下，委屈巴巴求怜悯。不过也得有个度，拿捏好分寸，否则处理不好会失去一个大单。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呢？是不是这种人的钱好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