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落，一剑出 第五十八章 诉衷肠，肺腑之言

孙怀景默然，李无晴这话说得极是，正如师父传他衣钵，不是让他去行侠仗义，也不是让他跟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更不是让他去与其他修士争勇斗狠。

而是要他接过并扛起仙剑宗的传承，争取有朝一日能将宗门光复中兴。

李无晴身为公主，从出生起便坐享皇室给予她的尊荣，若是皇室需要她去嫁给哪个大臣勋贵之子，安抚朝局，那她就得义无反顾。

天底下人人莫不如是，子女受父母养育，就应孝敬父母，学生受老师教诲，就应礼敬师长，士大夫和将士们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

即便皇帝也是如此，坐拥一国天下，自当天子守国门，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倾覆，亡国亡天下，也应君王死社稷。

既得即予，这既是道理，也是规矩。

李无晴拿起一旁的香铲，从香饼上多刮下几两香料。

不一会儿屋内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轻轻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自从我懂事起，我的愿望便是做一个自由之人，那时候的我就像许多怀春少女一样，希望走出高墙围笼，看一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然后找一个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做夫君，万水千山，一起去看，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天下兴亡，朝堂大事，与我一个小女子何干？可等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要讲道理，也要讲规矩，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就算你是公主皇帝也不行，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想要从这漫天的规矩里找出漏洞来，想要自己成为侥幸中的漏网之鱼。”

孙怀景沉默了许久，然后很是认真地点头道：“我信。”

李无晴一怔，有些自嘲道：“人性本私，我也是人，虽说这个姓给了我很多，按道理而言我要理所应当地回报这个姓氏，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再抗争一下。”

孙怀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无晴放下手中的香铲，转过头来再一次直视着孙怀景，轻声道：“我，李无晴，不是坐拥天下的父皇，对于万里江山没什么兴趣，也不是满腔抱负的书生士子，不会想着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更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没有济世救民天下大同的境界，我只是不想再重复历朝历代那些公主们的老路，我想要走遍这个天下，然后再找一个顺眼的男人嫁了，安稳度过此生，是不是很贪心呢？”

孙怀景呐呐无言以对。

李无晴继续说道：“父皇这个人，与祖父很不像，很多人都说祖父刻薄寡恩，父皇却是仁厚，其实不然，在我看来祖父才是真正的仁厚之人，姑祖母被他嫁给了太初北望。”

“有人说这是联姻，可他们却不看看，太初北望乃是公认的谪仙大材，当时的后玄第一美男子，又是后玄国主，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都是难得的良配，哪个女子会拒绝？”

“姑姑嫁给了大闰哀帝，可那也是姑姑自愿的，哀帝死后祖父有意让姑姑改嫁，只是姑姑不愿意而已。反倒是父皇，他不似祖父，更像是曾祖父，行事外温和而内酷烈，容不得他人半点忤逆啊。”

孙怀景听得后背冷，不能说噤若寒蝉，也是不敢多言半句。

李无晴也知道自己背后如此评价父亲有违为人子女之道，不过还是忍不住叹息道：“这次回去，真不知前途几何，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如今父皇与杨相已经相斗到了关键时刻。”

“杨相身为两朝元老，又是辅帝师，而且天机门和佛门一明一暗都是支持杨相，即便是父皇也不好轻动于他，所以重新启用张文籍在庙堂上分化牵制是其一，让风大伴来江南压制佛门釜底抽薪是其二，再有第三就是把我嫁给杨平晏，让一直明哲保身的老狐狸杨玉忠彻底给杨相倒戈一击。”

也许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就愈悲哀，此时的李无晴倒是宁愿自己傻一点，不知道这些，那还能多一段时日的无忧无虑。

早在云寨古战场的时候，李无晴就已经将杨平晏踢出了“顺眼”的行列，无奈大势所趋，到头来她却还是要落到杨平晏的手中。

孙怀景虽说可以做到平常心面对杨平晏，但对这个人半点好感欠奉，此时听到李无晴的话，不能说像吃了只苍蝇，也觉得有点膈应。

这也是人之常情，李无晴这样的女人，试问有几个男人不动心，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要嫁给数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头，是个男人都要心意难平。

孙怀景深吸一口气，将满脑的杂念压下，转而问道：“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

李无晴的表情有了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犹豫了一下，说道：“要说鱼死网破的手段嘛，肯定有，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更何况那是我的生身之父，我岂能……”

李无晴的左手轻轻握成拳头，并没有把话说完，望着孙怀景，再一次自嘲道：“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在庙堂，更是身不由己。天家无亲又岂是虚言？生于帝王家，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孙怀景轻声道：“当年江陵相爷在如日中天时形容自己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想来如今公主殿下已经得其中三分真味。”

李无晴笑而不语。

这一次，孙怀景没有再目光躲闪，就这般光明正大地看着她，像是在认真审视一件绝世珍藏。

在孙怀景的认知中，李无晴的形象一共有过三次重大转变。

第一次转变是由骑着飒露紫的神秘女子变为惊为天人的仙子。

第二次转变是由仙子变为言行异于常人的公主。

至于第三次则是从公主变为心怀不轨的女人，先前孙怀景将李无晴的玉佩转送给李元堡，表明他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好感已经降到了最低。

从那时起，他开始暗自防备着李无晴，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她连皮带骨一起吞吃下去。即便是到了江南，也不去依约拜会这位公主殿下

不过随着李无晴救了他一命，她在孙怀景心中的形象再次转变，现在变成了一个心思深沉却又身不由己的公主贵女。

甚至在李无晴将许多不与外人言的肺腑之言说出之后，孙怀景突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若是能找个这样的女人过安稳日子，也算不错。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孙怀景如今这个年纪正是最为奋向上的年纪，远未到想要停步不前安稳享乐的时候。

李无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问道：“看够了没有。”

孙怀景回过神来，却是鬼使神差地坦诚摇头道：“没有。”

李无晴没想到孙怀景这次竟是如此“胆大妄为”，竟是有了一瞬间的错愕，微微睁大的眼睛的惊艳神态让孙怀景再次破功，心头心底又起涟漪。

孙怀景赶紧收回目光，低眉敛目地平复心境。

若是单单美貌，不能让孙怀景如此失态，只是李无晴有意无意中流露出的那抹青睐信任，让正值年少多情年纪的孙怀景难免想入非非，这才是让他数次心绪不宁的根本关键所在。

李无晴起身道：“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成体统，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孙怀景点了点头，望着李无晴没有说话。

李无晴起身之后站在原地没动，同样安静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孙怀景败下阵来，无奈道：“还是瞒不过你，那我就直接问了，你什么时候回京都？”

这一次，他没有称呼殿下，而是用了一个相对平等的你字。

李无晴轻声道：“快则一月，慢则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