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风徐徐 番外一

徐怀森曾身处无边黑暗，被一个人救出，徐怀森便以为那是个强大无比的人，可后来却发现，那个人亦日日被困于泥沼中，却从不求救，也不愿被救，甚至早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于念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多久了，原本于念还能根据那些人送食来的时间做下推测，可后来于念发现那些人并不是每天都会想着送来吃的，毕竟如今的世道，那些人想吃饱都得不择手段。

一个月前，梓州连下半月大雨，于念所在村子中的农田全部遭灾，村上农户基本都颗粒无收。好在于念的父母提前警觉，下地抢收回来些粮食，原本一家人节衣缩食还可勉强支撑一段时间，可惜祸不单行，连绵的雨水使得江岸决堤，梓州被淹没大半。于念一家逃到山上侥幸逃脱，但洪水退去后，真正难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村子被泥沙掩埋，于念一家人既无落脚之地，也无食物裹腹。村中幸存下来的人，还留有傍身银钱的都已逃亡外地，剩下的人，都是不愿意舍弃自己的田地和屋舍的，所以白日回村掏泥沙，晚上宿在山中，充饥就靠山中野果，原本大家都想着可以打点野物，只是动物对灾害的到来本就敏感，山中能寻到的活物也是寥寥无几，初始大家都还算和睦相助，只是后来可寻到的东西越发少，大家便也都维持起自私的本性来。

好在村中屋舍也都重新收整出来，住人也都可以，大家便都重新关起门来只顾全自己。秋收的作物早已归了洪水，冬耕的作物却连种子都没有来。山上可吃的东西得靠抢，饿死打死了好几个人，虽然知道洪水中泡过的牲畜尸体和泥沙里淘洗出来的粮食不可吃，但架不住对火拼的畏惧，便有不少人都去尝试了，结果可想而知，没被饿死打死的又开始传上了疫病，大都难逃一劫。从前有这种灾祸时，朝堂和江湖门派都会施以援手，如今江湖正牌在忙着自扫门前雪，朝堂上在争论谁该坐那个位置，最终受难而死的只有寻常百姓。

暂时逃过一劫的人也知道未雨绸缪，未免被打死饿死，便起了交换家中幼子来食的念头。也是在这个时候，于念才知道，自己的弟弟于游并非父母亲出。只是于念可以接受与自己朝夕相伴多年的弟弟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却不能接受吃人的做法，索性带着于游出逃。

从未出过村子的于念并不能想象世间广阔，只逃出来两日，便觉得远离了那些深渊地狱。

遭灾的范围很广，而出现在于念那个村子的现象也并非例外，另一群幸存下来的人也在想方设法的寻找可入口的所有东西。

早些时候，江湖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动乱，许多逃出生天的江湖弟子都跑到了梓州这个没人管束的地方，如今，便都在争抢果腹之资中大获全胜。

头顶传来木板松动的声音，许多原本缩在角落里的人都在黑暗中挪动起来，那是有人吊下吃食的信号。可这一次，伴随微弱火光而下的，是两个人。于是，在火光完全照亮地面时，那些爬出来的人又缩回了角落里，只期盼能以这种方式逃过几日。

下来的人举着灯火环视了一圈后，走到了于念的跟前。

“齐老头，给他。”为首的那人将手中的火光朝向于念示意了一下后，便有一个佝偻身躯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端着一碗飘香的肉汤递给于念。

于念不解，从前给的粮食要么是烂掉的野果，要么是发霉的面饼，怎么可能奢侈到这种程度。况且，于念知道，如今哪里还能寻到肉食，这肉汤如何而来，于念可以猜测。

看着于念无动于衷，为首那人的一只眼睛中漏出不耐烦，随后又变为戏谑，“你不喝吗？”

于念不出声，只是抬头，视线直接穿过面前的齐老头，看向后面那个隐在忽闪忽闪的火光里的说话的那个人。

“你要是不喝，我就把这把刀给你身旁的人，让他们一人捅你一刀。”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匕首。

面对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神，于念仍是无动于衷。

“看来是不怕死。”那个人语气中似是还有些遗憾，不过只沉默了片刻，便又想到了法子，“若不然，那我就把你身旁的人都杀了。”这句话一说完，灯火不及的黑暗中又传出在干草上挪动的沙沙响声。

于念亦是无动于衷，在面对自己父母要吃人的目光时，于念已经该看清所处的世道是何种模样，当初仓皇而逃如今看来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身旁这些人，迟早也是要死——不管有没有于念的怜悯和妥协都是一样的。

“你还真是倔强。”那人嗤笑一声后又接着说道：“不过也是，原以为不过就是个农户家的小孩，结果还能捅瞎我一只眼睛，又刺了我家老大一剑，确实不是个善茬。”

于念饿了好几日，早已虚弱至极，但还是抬头看向那人仅剩的那只眼睛得意的笑了一声。

“觉得你不怕死，更不在乎别人死不死，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那人也回复了一声嗤笑给于念，“是人就有弱点，你也不例外。你把这汤喝下去，我就放你弟弟下来再与你团圆一日。”

脱口就要说出的话被于念暂压了下去，但毕竟城府还是没有对面那人深，于念故作高深的沉默并没有让对面的人有所顾虑。沉默了一会，于念还是开口问道：“我弟弟还活着？”

那人似是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后才说道：“是啊，原本早早就要吃的，只是不巧又抓回来几个更年幼的，便想试试更鲜嫩的。”

听着那人语气平淡的说出这些话，于念只觉得腹中翻涌。

“你们年轻力壮，又不是只能留在此处吃...为何不逃到别的地方去？”

“这也不难吃，倒没你想的那么为难。至于离开此处...你也不是江湖人，说与你你也听不懂。如何？喝还是不喝？”

这样的事对眼前的人不是难事，对于念却是不同。那人只不过是想用此事折磨于念，以此报仇罢了。

“半滴都不许漏，也不准吐出来。”看着于念一阵心理准备后端起汤碗，那人难掩笑意的说道。听着于念吞咽的声音，那人推开齐老头走上前去，抬起手中的灯火靠近于念，看着于念满眼血红和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忍不住问道：“好喝吗？”

看着那人玩味的眼神，于念知道自己必须回答完这个问题才可能见到自己的弟弟最后一面，只是每每要开口时，于念便觉得已经咽到腹中的肉汤又开始反流上来，憋着呼吸又吞咽了几下后，于念才终于吐出字来，“我弟弟呢？”

闻言，那人眼中的笑意更深，“不正在你肚子里吗？”说完，看着已经倒在地上哇哇直吐的于念哈哈大笑。

看着于念吐的差不多了，那人正想上前嘲讽一番，于念突然起身冲了过来。那人反应很快，一个侧身让过，又抬脚将于念踹飞出去，于念直接撞在了墙上，落在地上打滚时，吐出口血来。

那人似是还没玩够，还要上前再折磨于念一番，可还没等走近于念，头顶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打斗和惨叫声。

被关在此处的人都不知上面出现了什么变故，但那人脸上却已开始惊惧起来，一时间不知是该上去还是该留在此处。正在犹豫时，于念已经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手中握着石头，眼神中凶光毕露。虽然于念对其来说依旧不足为惧，可于念的不罢休似是也给了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人鼓舞，都陆续走出了黑暗，聚集在那人周围。

伴随地窖门打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后，一个白色的身影直接跳落在人群中间。又下来的那人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又环顾了四周一圈后，拉过身旁绳索，借力跃上了屋顶。半刻后，一把梯子顺着地窖的门落在了地上。地窖里的人在梯子旁小心翼翼的试探了一会儿后，才畏畏缩缩的爬了上去。

于念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人，似是觉得心满意足，也闭了眼打算长眠此处，忽然身旁又响起声音。有一个人顺着梯子走了下来，踩着干草走到了于念旁边。

“还能站起来吗？”

于念本就心灰意冷，也不想再挣扎。

“看来是你自己不想活了。”那人说完后便又陷入沉默，于念本以为那人会要离开，可那人却突然笑起来，“为了这种人？”

于念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活着有什么好的？”

那人没有任何犹豫，不过已经收了笑意，“活着没有什么好，只是死了又实在可惜。”

于念忍不住吐槽：“这算什么回答？”

这回，那人却是不再理会，只转身走向梯子，边向上爬便说道：“没死就自己站起来，想活就自己爬上来。”

于念听着上面没有了动静，还以为那人已经离开了，等爬上去时，才看到那人正靠坐在一块干净的地方，撕扯身上的衣服包扎伤口。刚刚在下面时，于念根本没看那人一眼，现在才发现，那人身中数剑，一身雪白的衣服已经被血色染红，只是那人面色平静，若不是脸色已经有些惨白，恐怕会让人以为那些伤口都不甚要紧。

于念朝那人走过去，经过干净些的尸体时，顺手从尸体的衣服上撕扯下来几块布条。

那人十分自然的接过于念手中的布条包扎，期间甚至没有抬头看于念一眼。只是等伤口都包扎好后，那人也不起身离开，只闭了眼在一旁休息，似是伤的十分严重，需要缓和一阵。

正当于念以为那人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那人又突然睁开眼来看向地窖的入口。

那人的视线刚投过去一会儿，一个人影便顺着梯子缓缓露了出来，还在小心翼翼的打探四周的情况，直到视线穿过一堆尸体与另一道视线对上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愣在了那里。

爬上来那人才漏出脑袋后，于念就认出来是刚刚递给自己汤碗的那个人，刚刚下面混乱时，竟无一人想起这个“送饭”的人。

还不等于念惊讶出声，于念身旁的人突然笑道：“齐掌门，好久不见。”

看着齐开元手足无措胆战心惊的样子，徐轻九忍不住继续调笑道：“你应该知道，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你。只是，我还是有些惊讶的，你居然还活着，那日徐恩泽姗姗来迟，我以为他已经亲手杀了你的。”

齐开元还是僵在那里，扶着梯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在逃开视线后，也不敢再去看徐轻九。

“看着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有些不真实。你活成这样，竟也舍不得去死，看来在自尊和傲气面前，还是性命更重要些。不过如此也好，也免得你死的轻松。好好努力吧，一定要长命百岁。”说完，徐轻九看着齐开元十分满意的笑了笑，只是却又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于念看了看徐轻九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还挂在梯子上，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是痛苦不堪的齐开元。于念犹豫了片刻后，出门追上了徐轻九。

回天宗的路上，看着徐轻九新换的另一件衣服上未洗净的血迹，徐怀森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徐怀森推测，徐轻九做这些事肯定不是一两日了，但徐轻九听了这个问题后，还是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为了能让这世间，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容得下宋唐卿这样的人，再也不需要非得让谁有所牺牲。”

“宋唐卿？是谁？”

“一个故人而已。”

“你这又算什么回答。”

徐轻九轻笑一声，反问道：“那你呢？为什么愿意跟着我回天宗。我记得我说过的，我救下你只是偶然。”

“若是早几日遇到你，或许于游还可以活着，所以我愿意帮你。”

“也是因为他，所以你才不想活，不想再做于念？”徐轻九才问完，就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妥当，见徐怀森面色也是为难，徐轻九继续说道：“不愿说就不说，从今以后，不必勉强你自己做任何不愿做的事情。除了...”这会儿轮到徐轻九觉得为难了，“你既然已经委屈的认了我做师父，还是得习惯下师父这个称呼，只你我独处时倒是无所谓，只是若有外人在场，怕还是不合适，你说是不是？”

“是…师父，徒儿没觉得委屈。”

徐怀森站在山崖上，看着远处林中小路上远去的那个身影，虽然知道总还会有重逢的那天，可是，再重逢时，却连师徒的身份都不会再有了，想到这，徐怀森只觉得心中百味杂陈。

“愿你，万万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