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二十五）

盘蒙，硕青部。

还没有马背高的孩子在雪原追逐穹顶的鹰，马背颠簸着他瘦小的身体，他吃力地在身后的男人的催促声中拉开弓弦，振弦声惊动了鹰，羽箭在穹顶被气流折断，男人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阿爸，前面是悬崖——”孩子说着撇脚的汉人语言，他抬头却只能看见自己阿爸的下颚，阿爸低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马蹄在雪原上剪出一条凹陷的线，男人空出了双手，孩子接过了马缰，白色的前路凹陷出一个天空，鹰在低空飞过。

“阿爸——”像是被一张大手推了，马身在地面投下一道影子，孩子紧闭了双眼，振弦声和鹰的哀叫先后传入自己耳中，马蹄落地的冲力将自己半个身子震起，原本快要脱缰的双手被一张大手紧紧握紧，原本失去了平衡却安然地落地。

“哈哈哈，硕青累累，你记住你是我硕青扬名的儿子。硕青部的男儿，可以惜命，却不能怕死。”相较于硕青累累撇脚的汉人语言，硕青扬名却流利许多，马蹄缓慢地往前，中箭的鹰砸在雪地上，硕青扬名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硕青累累在原先的惊恐中慢慢用手拉开眼皮，扭头看清先前以为的悬崖，却发现那不过是皑皑白雪造成的视觉错觉，“切，说的好听，阿爸你其实早就知道这不是悬崖对吧？”

硕青扬名调转了马头，往硕青部的大营去了，路上硕青累累盘算着用鹰的翼骨做一双鹰笛，却被硕青扬名打消了念头，“这些都是要上供给中原来的贵人的，为什么？中原的贵人养了我们啊……”

“为什么我们要靠别人养，我们盘蒙人为什么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硕青累累用盘蒙人的语言——准确说是硕青部族内的语言质问道。

硕青扬名不语，马蹄声慢慢变得平缓了，他们回到了硕青部的大营。硕青部的族人在和他们打招呼，硕青扬名知道这是表面的恭敬，因为他是硕青部主君硕青满满的兄弟，是族中一人之下的存在，可谁明白这样一个不过数千人的部族中，这样的拥护于他毫无意义可言。

大帐中，硕青满满在和一位来自中原的贵人议事，同行的居然还有索契部的主君索契潘云。

硕青累累抱起他和阿爸的猎物想要挤入帐中，及时地被硕青扬名拦了下来，他将硕青累累拽到大帐外的一处角落，语气和缓地劝告硕青累累，“硕青累累，回去，回去找你阿妈。听话，现在不是你们孩子该出现的时候。”

硕青扬名在硕青累累消失在自己视线后，站起身往大帐走去，越接近光线昏暗的大帐他的脚步便会放得越慢，他有预感，这张大帐像一个吃人的黑洞，里面明亮的灯火是人为张罗的怪物的眼睛，盘蒙草原上一直流传有恶魔的传说，他依稀听见了“恶魔”在和人交谈。

“硕青满满，主公养育你们的族人十年，让你们硕青部从原本一个小小的部族到重回盘蒙八部之一，如今是该你们回报主公的时候了。”中原的贵人满饮了一碗盘蒙草原的奶茶，却被奶茶中掺杂的碎屑沙粒噎住了咽喉，他决计不会饮第二碗。

硕青满满小心地在硕青扬名的眼中伸直脊梁，身体的重量压在了膝盖上，“贵人让我们在草原拥有了一片自己的天空，我们感念中原贵人的恩情。在下愚钝，请贵人明言。”

“盘蒙八部原先是八个不同的兵种，主公想要一睹你们硕青部骑兵的风采呢!”贵人将头贴近硕青满满的脸，硕青满满听完身子不禁一震，他不敬地和贵人的双眸发生对视，鼻子和口腔呼出的热气打在贵人的脸上引起了贵人的不满，“索契部，会协助你们。”

索契潘云在一旁沉默地，又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手压下了头颅，硕青扬名的脚步声沉重地踩在毛毯上，帐篷的篝火中噗呲窜出的火星打在他高耸的肩膀上，“我反对，我们硕青人的性命，不会白白地送死。我们不惧死，我们会惜命!”

话音刚落，一记重拳响亮地砸在了硕青扬名的面门，出拳的陪同贵人来到盘蒙的一名高手，硕青扬名被迫学会了降下膝盖，黝黑的脸颊出现淤青，索契潘云看了看硕青扬名，扭头看了看无动于衷的硕青满满，如果是以前，或许硕青扬名才适合做这硕青部的主君。

“我们，我们可以得到什么……”硕青扬名的唇齿吃力地咬出这几个字，贵人的裙摆却在他惬意的脚步声中打在了自己脸上，他明白自己的部族会因为这一次彻底被草原的大雪埋葬，他用力地拽住贵人的裙摆，却又被高手踢断了手臂，“我们，总得得到什么!这是买卖——”

洪亮的声音让贵人停下了脚步，他只是稍微地扭动了脖子，他认为自己的脑海中不应该多一张这样一张面庞，“与其问你们会得到什么，不如问你们会不会再失去什么？我们让你们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有了盐和米，让你们在衣不蔽体的日子里有了牛和羊，你们应该记住，如果不服从，这一切都会失去。”

硕青扬名艰难地起身，他的背影将火光中仍在跪坐的硕青满满的身体挡住，“我会反抗!”

硕青扬名的声音引起了帐外族人的围观，他们看见自己的主君出卖了双膝，他们看见一个卑微的男人在向不公的命运发出怒吼，这次高手没有制止他，贵人也成功地转身，他不屑地和这个男人发生对视，“十年前你们盘蒙人被我们从中原清除时，你就应该明白，从此分崩离析的盘蒙八部，你们所有人即使是握刀的资格都是我们汉人赋予的。”

硕青扬名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匕首，这是他全身唯一的铁器了，他将匕首伸向贵人，“来，你拿走!我们硕青，不会服从——”

“哈哈哈，你还是没有明白。”贵人嗤笑地转身走出了大帐，他走到硕青部族人的人群中，硕青部的族人纷纷应声降下了自己的膝盖，他们都有马背高，没马背高的孩子也被拽下了身子，他们用撇脚的汉人的语言恭维着这位来自中原的贵人，此刻硕青扬名的耳中再没有以往硕青部引以为傲的马鸣声，“你不重要，你的族人不会跟从你——或者他。”

硕青扬名扭头，硕青满满在用汉人的抱拳礼恭送贵人的离开，视野中硕青扬名的脊梁和白雪皑皑的地平线交融在一起，硕青扬名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手中的匕首滑落。索契潘云将没喝完的奶茶浇灭了帐篷中升起的篝火，火星拼命在空气中张扬，却慢慢消失了光亮，他捡起硕青扬名的匕首，将匕首交还到了他的手上。

“逃走吧，带你的家人，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索契潘云建议道。

“其实，有时不惧死的人才是懦夫。对于我们索契，这是能让我们在草原扬名立万最好的时机。我们一样，同样被其他的部族看不起，盘蒙的草原和天空，哪还有属于我们的一片绿、一点蓝。我和他们一样，我们要回去，回中原。我族人的尸骸，在那里。”说完，索契潘云离开了大帐，消失在了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