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二十四）

邺京朝堂。

公孙顷走下高位，招呼朝堂上的大臣们一起盘坐在地板上，吩咐侍卫将高位前桌案上的折子搬到自己面前，自己随性地挑出一本折子，“来来来，各位大人们，我们一起看看，汝南私兵、越地私兵、山东私兵、荆襄私兵——更恐怖的，近在都城的吴郡也藏有私兵!”

不知是否故意，公孙顷将折子扔向了陈援、刘绾及其在朝堂上的党羽的脚边，有些更是砸在了他们的脸上，他们小心将折子捡起却一声不吭，公孙顷气不打一处来凝视着满朝文武，“好嘛，好的很啊!当年，诸位助朕和朕的兄长拿下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天下，让朕——不，逼朕——”

公孙顷发出嗤笑的语气，大臣们面面相觑，公孙顷贴近他们的脸，压抑的空气仿佛能将他们的脊梁压得更低更低，“朕给你们分封土地，朕给你们的子孙荣华富贵，你们一个一个却是这么回报朕的?”

表面上是折澜人解救征北军的家眷被各地的世家门庭的私兵一举歼灭，实际上却是官宋和公孙顷做局，用从浮生潇潇和汝南王氏贩卖到天下的奴隶偷梁换柱，让奴隶代替了这些家眷赴死，另外能让世家门庭暴露出自己豢养私兵的事实。这个朝野，多多少少，谁的背后没有依附的世家门庭。

“荀乞。”公孙顷喘着粗气，扭头看向了一个老实敦厚的中年男子，荀乞走出了班列，端庄地跪坐在公孙顷的身前，“你是御史大臣，你来说说，世家门庭豢养私兵，该如何处置？”

左右有大臣在用余光瞥向他，荀乞背后的金陵荀氏算是这个朝野上下少数的中立派，荀乞竖直了脊椎，捧起手中的朝板，他的目光和公孙顷交汇在一起，“世家门庭豢养私兵，当以欺君、篡逆之罪同论。”

话音刚落，荀乞的只言片语却像把锥子扎入到各自的脊髓中，面面相觑的大臣们冒着豆儿大的冷汗，滴滴滴地滑落在地上，像锥子扎入地板的声音，公孙顷像能听见他们的心声一样，仔细品味着他们的表情，“荀乞，好。”

公孙顷一边有规律地用五指敲打着地面，一边表露着自己对荀乞的回答的欣赏和满意，“好，好啊！各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还是说，朕先等等你们如何商量好了来骗朕——”

话音未落，一名侍卫跪在朝堂外打断了公孙顷，“陛下，曲阿公吴阳觐见。”

吴阳，江南吴氏的家主，位及公爵。对于吴阳的到来公孙顷并不意外，来的还是太快了些，甚至连觐见的拜贴都是现成的，公孙顷听完饶有兴致地左右徘徊，刻意地贴近陈援和刘绾的脸阴冷道：“你们的救星来了，他在哪呢？带了多少人？”

“正在城外，所随侍从不过五十。”侍卫回复道。

“嗯，嗯嗯。”公孙顷将拜贴和先前堆成小山的折子扔在一起，他用手撑着下巴，盘坐在地上，大臣们在坚持跪立的姿势，宫外不久能听见马鸣声，刚下过小雨的天气将地面变得湿潮，冬日南方的寒夹杂着水汽，扑在人身上，扑在房梁上，像扑了一张网，看不见摸不着，和人的心思一样。

很快，吴阳，字商秋，赤裸了双脚和上身跪坐在朝堂外的雪地上，肩膀和背后缚了一捆带刺的荆棘，荆棘上的刺扎入他的肌肤，血和一路砸在他身上的雪花交融在一起，他有一双碧眼，这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公孙顷，眼前这个男人的野心兴许就是自己身后这高位，“臣，曲阿公商秋，请陛下治罪——”

公孙顷朝外面探了探头，吴阳的皮肤和自己一样黝黑与粗糙，他感叹自己老的真快，竟连一个六荀的老头都熬不过了，公孙顷扶着荀乞的肩膀撑起身子，压在荀乞肩膀的力道让荀乞吃惊，他能感觉到公孙顷的吃力，公孙顷在三五侍卫的护卫下走出了朝堂，他刻意没有披上寒衣，他抬手指了指吴阳，“商秋，你来的好仓促啊。”

“为国分忧，慢不得。”最后三个字，语气略显快了。

“嘶，为国分忧，你刚才怎么说要让朕治你的罪啊？曲阿公，你何罪之有啊？”

吴阳小角度地转动脖子，他的随从明白了，随从将一份名册高捧在双手递给了阶下的侍卫，公孙顷注意到吴阳随行的随从腰间都没有带刀，他的瞳孔在接过名册之前都没有移动，他翻开名册，名册上的名字和各自的官位让自己一时琢磨不到头脑，“曲阿公，这是?”

“臣，治军无方，名册列举之将校皆为臣麾下家将，不料他们竟和近来死灰复燃的征北军、折澜人和官宋有所勾结，意图颠覆大统，数日前江东地界有折澜人作乱，其与折澜人里应外合，幸天佑章唐，终没能让贼人得逞。”吴阳推脱的很好，死无对证的事情，将私兵说成了叛党，公孙顷面露难色，用手遮掩了眉目，然后又立刻放下。

“如此说来，曲阿公您可谓是平乱有功，何来罪过啊？”

吴阳抱手砸地，雪地上有了粗糙的人形轮廓，满朝文武听见他大声说道：“终是臣治军无方，才酿下大祸，臣请陛下治罪。”

“得得得，一边去。”公孙顷似乎没耐心和吴阳做这推脱的把戏，他大步急促地走下台阶，不顾礼仪的降下身子，一双大眼上下打量着吴阳这负荆请罪的姿态，甚至用手擦了擦他身上快要打霜的血迹，“朕没心思和你演这把戏，要演戏，倒不如勾栏瓦舍来的痛快。治军无方是吧?好，朕不用你治，从此以后你都不用治军了!”

公孙顷说的不是气话，既然吴阳已经亮牌，他照接不误。公孙顷拂去黄袍，背对着满朝文武，他还在想怎么给这帮人一个台阶——给自己一个台阶，他走上高位，又一道边关急报让他在台阶上打了一个踉跄，“陛下，盘蒙草原索契部、硕累部等草原各部，集结盘蒙军队扰乱互市，掠杀我汉人百姓，现在在雁门关外集结。河北袁氏，袁苍将军告急。”

少有人知道这才是吴阳敢于说出先前那番话语的底气所在，盘蒙人卷土重来，朝廷一定是要派兵遣将的，可十年里，能征善战的将领多少都已经在各自的封地卸甲归田了，江南吴氏是凭借战功受封的公爵之位，满朝文武如今只剩下霸王卒和禁军还有城防军能为公孙顷所用，想要让各地诸侯起兵讨贼无异于引狼入室，届时讨贼结束，功高震主的后果谁也不愿意承担，那么，将霸王卒的前任主帅，文武，字亭巢，请这样一位功勋卓著且能征善战的老将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文武，已经快七十了。

“陛下，盘蒙人之乱不亚于折澜人、征北军和官宋死灰复燃，请陛下调兵遣将镇压外乱。”陈援终于有了自己的唱词，他走出班列，跪坐在荀乞面前。

公孙顷会心一笑，他明白藏了十年的一步棋可以走了，“传旨，宣文武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