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十六）

半月后，洛邑。

“君侯，我们到了。”

青天白日下，官宋摘下了假面，在陈子兰的帮助下易容成了正常人的模样。一行人中只四五人，或换了平常百姓家的衣服，或打扮成外来的富商，李悖也在一行人中。

过往的车队多是盘蒙人的商队，洛邑本是章汉朝的旧都，在盘蒙人的侵略和岳举北伐的背景下，这座城池渐渐荒芜。章唐朝建立后，仍旧允许盘蒙人来到中原贸易，洛邑成了往来商队最多的地方。

“大人，这些……”陈子兰用粉脂挡住了自己的伤疤，为了保密对官宋的称呼改变了，但如今呈现在她眼中的事物却揭开了她过往的阴影。衣不蔽体的老弱在冬阳下被明码标价地售卖，他们的身子在散发恶臭，身体被鞭打。

“不关我们的事。”这些老弱妇孺多是盘蒙人的打扮，抽打他们的是盘蒙人自己，驻足在和商贩讨价还价的许多是汉人，他们的性命轻易地就在话语间被注定。李悖侧目看见了一个和其他孩童争抢同一个布满了灰尘的烙饼，他的目光呆滞了，身子没有倾斜，他跟上了官宋。

“不想，满誉天下的前朝古都，如今成了这幅模样。”李悖走在官宋的身边，官宋扭头看向他，二人四目相对，“到底是什么驱使着盘蒙人自己出卖盘蒙人?”

“你明白的。盘蒙的姑娘很漂亮，盘蒙的儿郎也很健朗，他们有‘狼’的血统，但如今他们不需要‘狼’了，他们需要更多的‘山羊’，而如此多的‘狼’成了威胁，不如耗尽他们最后最后一丝价值。”路景随步伐的远近在变迁，一行人慢慢离开了人口买卖的集市，十年来官宋几乎走遍了天下的角落，对于此行的目的他了熟于胸。

一个老妇人拉住了一行人的一角，她的手腕戴着镣铐，镣铐另一边拴着两个脏兮兮的孩童，老妇人风尘满面，她在说着汉人的语言，她在祈求官宋等看上去是富商打扮的人能买下自己的两个孩子，价格倒不如在邺京吃一碗酒的钱。陈子兰扯过衣角，老妇人被突然的拽力摔了身子，两个孩子见自己的母亲受伤惊恐地在风尘里用眼泪打湿风尘。

“汉人嘛？不见得汉人的命会比盘蒙人高贵许多。这些，都是汝南王氏王渑的买卖，人口嘛？有很多。”官宋解释道。

李悖回想起了王泊和王萍，他顿了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在官宋的算计中，“好了，我们到了。吩咐你的，办妥了吗？”

“是，大人。”郑秀细声道。

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很大的宅院前，宅院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洛邑镇抚司指挥使。门户大开着，有过往的商贩出入，洛邑镇抚指挥使，高娼呓。郑秀和陈子兰的脑海中不断翻涌着这个名字，洛邑人口买卖除了汝南王氏，高娼呓是最大的东家。

“请通名。”

“邺京刘氏，刘绾，刘子康。”官宋会说出这个名字，让家仆顿时心中一惊，他让官宋一行人稍候。至于官宋会用刘绾的身份，是因为刘绾和陈援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二人和高娼呓私下同样有着各种见不得人的交易。李悖的身份洛邑中无人认出，自然不用提防。

一行人在家仆的带领下走进了宅院，宅院中陈设了砖瓦，有一面墙在刷新漆，高娼呓的模样官宋记得，但刘绾高娼呓从来没有见过。高娼呓是个魁梧的汉子，他在空地上舞弄着一口大刀，见到贵人到访激动地将刀甩给了他的盘蒙奴隶，“刘绾大人首次造访，寒舍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哪里。”官宋贴在高娼呓的耳边，喃喃细语道：“尚宰死了。”

“害，他不是早就……”看着官宋坚定的眼神，高娼呓顿了顿，他明白了什么，他急促地将官宋请入偏房，其余等人各自安排招呼在了大厅中，高娼呓警惕地拴上了门拴，背身道：“怎么会这样，尚宰不是应该早在五年前就被您和陈大人暗杀了吗？”

陈大人，自然是陈援了。官宋坐在了偏房的坐垫上，喝了一碗盘蒙人打的奶茶假扮成喝不惯的样子，让高娼呓换成中原的茶水，“有人走漏了风声，当年死的不是尚宰，而是皇帝安排的替身。另外，这次杀死尚宰的人，是你的老朋友，官宋。”

“官宋，官偿韪?他，怎么会……那大人您，到此是为了什么？”高娼呓小心试探着，他走到了陈放佩剑的桌案，刘绾没有修为，他小心的是陈援和刘绾会安排人手将自己灭口。

“高大人，放宽心，刘某到此不是为了将大人灭口，毕竟当年大人你可是为了主公的大业铤而走险，将当今皇帝公孙一家尽皆……”

“大人——”话音未落，高娼呓打断了官宋，他走向门边见四周无人，又凑近官宋小心道：“大人切莫再折煞小人，小人愿为主公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哦?高大人可真是忠心不二，但刘某这一路走来，见高大人和汝南王氏的买卖做的可是如火如荼啊!”官宋摩挲着手指，见高娼呓一时语塞，继续说出了目的，“主公，要你办件事，杀了陈援。当年走漏了风声，是陈援的夫人和赵氏全族，陈援难免脱不了干系。至于为什么找你，是因为外人办事更不容易留下痕迹。”

“这，也是刘大人的手笔吧？陈援死后，邺京陈氏的地位由大人来接手，再合适不过了。”高娼呓盘算道。

官宋扭头，看向高娼呓贪婪的模样，易容的脸下不禁露出厌恶，他强撑起皮肉，会了一个贪婪的苦笑，“这件事，高大人便多多上心了，这一路的同行和后事，主公和我会为你了理好的。在刘某起身返回至邺京之时，便是大人你的动身之日。”

“多谢大人提携。”高娼呓拱手称礼道。

官宋假装翻了困顿，他试探道：“听说，盘蒙的姑娘，性子泼辣，模样却标志。刘某还想麻烦大人您，帮我引荐引荐。”

盘蒙人的娼妓基本不会外出，除了买身和上门，没有别的门路。高娼呓明白了官宋故弄玄虚的心思，他正要自告奋勇地带路，被官宋拦下，“诶，晚上，晚上更有情调不是?”

夜晚，官宋一行人在高娼呓家仆的带领下来到了妓馆，官宋先前吩咐郑秀在洛邑城外制造混乱，高娼呓不得已失陪，这让官宋方便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妓馆中舞弄着身姿的舞娘是盘蒙人和胡人混血种，往来的商户很多都在这里醉生梦死。

陈子兰易容成的模样是男子，她在角落看着娼妓出卖着皮肉、商人在买醉的模样，她不自觉地就恶心，一名娼妓将她当做男子凑近自己身边，她挽起衣袖跟在了官宋身后。官宋要见的人是这个妓馆的主子，同样也是洛邑人口买卖的背后势力，他们谎称要做大买卖，亮了足够多的银钱，一个盘蒙人将官宋一人带到了他们主子面前。

“汉人，要做什么买卖?”一个精通汉人语言的盘蒙人挎着弯刀在娼妓的簇拥下盘坐在酒桌前，身边的侍卫大多衣不蔽体，但仍保留了捉刀的习惯。

“我听说洛邑人口买卖背后最大的卖家是盘蒙草原的浮生部，而浮生部主君常年不在部族中，我时常在猜想原因。”官宋能听出十步以外的帐幕下还有其他人的呼吸声，他的试探也让四周的盘蒙人按紧了刀柄，“一日，我从一个故人的口中，得知浮生部主君是个女儿身，而女人是无法统管草原的。我说的，是你，浮生潇潇。”

一个盘蒙女子掀开了帐幕，原先坐在酒桌前的盘蒙人恭敬地起身迎候，浮生潇潇，一身男装打扮但是此刻也毫不遮掩，“朋友，既然你已经揭穿了我的身份，不妨大家都坦诚布公一点好。”

“官宋，官偿韪。”说罢，官宋私下了人面，真实的样子让浮生潇潇面不改色地心中一惊，官宋残破的右脸难免让人作呕，“让主君受惊了，敢问主君是何时识破在下的身份的。”

“赵家一直有我想要的东西，半月前赵家满门被灭，其中死的还有一伙私兵。我的人潜入赵家，机关暗道都被发现，却只剩下一堆灰烬——我并没有认出你，但是我不得不怀疑刘绾的主子会杀死陈援的原因，这样一来赵家灭门应该和邺京陈氏一起覆灭的才对。”

如官宋所料，洛邑城内表面上还是由高娼呓管辖，但实际上哪哪都是这位女主君的眼线，就连高娼呓的宅院也不例外，“主君想要的东西，是否此物?”

官宋将地图取出，那只是地图的一部分，但上面的内容却足以让浮生潇潇和官宋在保持极其相近的距离谈判，“如果我没算错，这张地图上的地标，正是浮生部真正的主君，你的兄长浮生歇歇的埋骨地，同时也是其他盘蒙人和征北军交战的遗址……”

赵恢凭借地图找到了许多征北军的遗骸，并供奉了香火，征北军遗骸地自然也是盘蒙人的埋骨地。盘蒙人重视战士的遗骸，何况浮生潇潇的兄长浮生歇歇也死在此地，“什么代价?”

浮生潇潇喝退了周围的盘蒙人，独自留在此地和官宋谈判，官宋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汝南王氏贩卖中原人口的路子、账目，还有你们盘蒙人此刻在盘蒙草原详细的地图。别作假，十年间我对你们盘蒙人的了解，足以辨别你此间话语的真伪。”

“我有个条件。”

“杀死高娼呓吗？”

浮生潇潇心中一惊，嘴角微微上扬，她很好奇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猜到自己的心思的，“你到底是岳举的人还是章唐皇帝的人了？我听说章唐皇帝起义时，除了自己和兄长满门被屠，那个时间后不久也是高娼呓来到了洛邑，之后在邺京陈氏的保举下成了这一方指挥使……”

“对于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主君，高娼呓确实是皇帝想杀的人，但不止他。我也希望，主君不会在其中，我要的东西在今夜后给我，我会在他的宅院等候。”官宋戴上了自己的假面，起身准备离开。

“我很好奇，高娼呓死后，洛邑由谁来接管?”浮生潇潇说了个官宋不会停下脚步和回答她的问题。

洛邑城外。

山间传来夜枭的声音，那些流浪的衣不蔽体的盘蒙人在啃食同类的、鸟兽的尸体，高娼呓带着五百士卒在附近巡视。他接到的报告是年久失修的城墙有人为纵火的痕迹，这一路巡视除了马蹄压死了几条“贱命”，别无收获，“真晦气，回吧！”

“大人，鬼、鬼火……”一名牵马的士卒指着前方，四周鸟兽的尸体在荒原的火变成绿色，夜枭在头顶紧簇地飞，士卒攥紧手中的砍刀，高娼呓嗅到了猎杀的味道，他举着自己的大刀上前查看周围的鬼火，火势忽小忽大，在他伸手间一道锋芒从颅顶刺下，被高娼呓挡开。

来者是折澜人的打扮，知道是人在装神弄鬼后提起了胆量，鬼火在他们挥舞刀兵时被带动的空气摇晃，黑暗中射出暗箭，高娼呓身上的盔甲被气血撑开，杀意缠绕在刀罡上，当箭矢扑面时，手中大刀挥出一道满月的弧度，像饿狼在扑向猎物。

士卒散乱地倒在血泊中，血腥味引来秃鹫和成了行尸走肉的盘蒙人，官宋一行人逐渐在黑暗展露了头角。折澜人布下了杀阵，一道道身影在鬼火中闪烁，此间如错乱的琴弦般的剑意划过他们的脖子，身首从此两异。官宋等人在高娼呓面前将易容的面皮扔在了地上，高娼呓咬紧牙关，他的目光在环顾四周的出路，“阁下究竟是?”

“折澜侯，官宋。”官宋自称道。

听到官宋的名字，此前的所有话语成了玩弄的把戏，官宋本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去陪高娼呓玩这样一出把戏，但他替公孙顷确定一件事，当年公孙氏几乎满门被屠和高娼呓还有陈援等人确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官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杀我?”

“啪。”

一记响指敲响，折澜人退开身位，黑色的尖刺从地上的黄土刺出，由下体到头颅刺穿了那些士卒的身体，高娼呓挥舞大刀自断了双脚匍匐在地上，陈子兰从地上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刀，将高娼呓的头颅砍下，血溅在了黑色的衣袍上，“带上他的头，我们回去。”

尸体会被秃鹫和盘蒙人蚕食殆尽，在意识到折澜人离开后，他们争相在抢食。此间，早在半晚时分，一匹快马带着官宋的消息传去了邺京。过了一段时间，官宋的信息呈现在了公孙顷的眼前。

公孙顷捏碎了茶杯，站在他面前的除了死士还有赵丕，字阂贺。公孙顷气血涌上心头，他仿佛将重心从身体转移到臀部，他在刻意保持冷静，“官宋的消息，当年公孙几乎灭门惨案出自陈援、刘绾和他们背后的吴家所为。呵，朕这江山，当初和现在，都还有人在惦记。”

“陛下，那我们下一步?”赵丕请示道。

“这只是验证了猜想，我们没有证据，更何况这盘棋还没有下完。朕要一击致命，赵家和高娼呓先后死了，官宋和折澜人的名头也盖不住了。”公孙顷担忧道。

“陛下，吴家位及公爵，在外拥兵自重已非一日之寒，若想彻底剪除还需……”赵丕的话被死士打断，死士能看出此刻公孙顷对于复仇没有立刻的打算，甚至对于赵丕的话语产生了厌烦，“臣，冒犯了。”

“退下。”四下无人的境地，公孙顷不再隐忍，一口血痰从咽喉中吐出，许是气血攻心的缘故，他的旧疾复发了，他想了许多，杀兄之仇、灭门之仇，这些与江山社稷相比，到底怎样才能两全。

洛邑。

官宋要的东西交到了手上，车上李悖在观赏自己在洛邑城的往来的盘蒙商贩手中讨买来的关于盘蒙人的文献典籍，一边盘算道：“我很想知道，你打算让谁来接任洛邑镇抚指挥使的职位。”

“孟曹，孟祝良，你的师弟。不用惊讶，在你毁道之际，他是今年山海的魁首，同样还是洛邑人氏。”官宋提醒道。

“对了，山海传来一首诗，《折澜歌》。”

“潦倒停浊解海曲，等闲悔袖萍水歌。

魁孟吞声折澜宴，饮崖结海颓唐颜。

二十前路风和雨，三千云生姓与名。

汝何姓，吾何名，伯劳背燕各袍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