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十五）

李悖出现在身后，鞋底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拥挤的人群一一背道而驰，官宋和一二个亲卫留在香火前，“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嗯。山海不滥杀的规矩，在你我这，改一改吧！”李悖托着伤病上前，亲卫们拦下了他，官宋转身和李悖四目相对，“李习浊，你知道为什么十年里你一直止步不前吗？因为你读的书太多了，对于知行合一，你太执着了。”

沉默。

李悖渐渐不再抵触，官宋扭头看向这些牌位上的名字，香火在入口的怪风的吹拂下摇晃了记忆中这些曾经鲜活地存在的人们，“征北军的理想和现实的骨感，就像山海的诗书和世故，知行合一?呵哈哈哈，那是前人奴役后人的谎言，你我曾经都掉进了这个陷阱里，我爬出来了，你呢？”

李悖在后退，后退到了暗道的最后一步阶梯，入口的光亮打在他的身上，手掌搀扶在墙壁上，手指用力在墙上划过带血的爪印，像被人揭了陈年的伤疤，有一种莫名的羞耻和疼痛，“知行不一吗？这个道理，会是正确的吗？”

“别回山海了，至少在你明白之前。相信我，这个世界才更适合你我，也更适合山海。”官宋将灯火拍倒，转身离开了暗道，火焰在牌位上蔓延，吞噬了一个个名字，李悖在离开时扭头看向最高处，岳举的名字在火光中变得恍惚。

“君侯，赵家暗地里做了什么，让陈援急于灭门?”

官宋坐在马车中，车轱辘在转动，解释道：“你倒不如问问为什么赵家作为征北军的一员，还有如此多的门户，是如何能活到今日的。”

“陈援有今日的地位，是因为他娶了赵家的女儿，赵家是征北军的一员，陈援利用赵家获得了征北军的情报，当年公孙兄弟起义到征北军覆灭，陈援和赵家立下了不少功劳。章唐朝建立后，两家各自投了不同的主子，赵家成了皇帝钳制陈援的存在，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五年前，皇子诞生又于一月后意外夭折，尚宰下狱，明面上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是陈援的手笔。但尚宰没死，本侯亲手了解了他，当年走漏了风声的正是赵家。赵恢不是傻子，作为钳制陈援的存在，但是他也只能暗地里做手笔，但能让赵家铤而走险的秘密成了尚宰活了五年的原因，也成了压垮赵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什么？”

“知道的太多，不好。”官宋提醒道。

“是，属下唐突了。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官宋翻开了找到的地图，郑秀等人经历过北伐，很快认清上面的文字是盘蒙人的文字，地图用朱砂添红的坐标是边境某处能行进的路线，“去洛邑，一道和我们的老朋友做一笔买卖。你呢？”

众人扭头看向了李悖，他走在最后，头发散落遮住了一只眼睛，“你放心我一人走吗？你不害怕我告你的密吗？我和你们一道去洛邑。”

“呵。”假面下，官宋的表情在苦笑，“这也是你的一年游历吧？山海每一年都会有选择留在了世界的人，这些人很多都找不到回到山海的路了，而回到山海的人便会成为结业的魁首。我吗?我没有奢望过。”

“王子羣，你怎么，还穿着鞋啊？多碍事。”肖申在麦田中注意到了王毋不利索地在割麦子，大家都拉起了裤腿，光了脚丫在麦田上劳作。

“你得体谅体谅我，我一年里哪干过这种糙活。”王毋在用草要子捆麦子道。

太阳把地面烧的滚烫，梁孟抢过成炙的水袋饮了个痛快，项怀和蔡篱烟互相局促在周围的两旁，“我说，这一年游历，想好去哪了吗？”

“要我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蔡篱烟盘算道。

“好，那就去。”成炙灵光一现道。

“啥？你真来我们家?”蔡篱烟猛地抬头。

大家也都从忙碌中回头看向成炙，成炙解释道：“何止你家，是你们每个人的家。我们大家一起去啊!我承认有点无聊，可是现在有比这个目的更明确的吗？”

“没有。”周围顿了顿，嘀咕道。

“那好，各报家门吧大家。”成炙带头道。

“河北梁氏。”梁孟躺在麦穗地上懒散道。

“淮阴项氏。”项怀低落道。

“泾渭周氏。”周围附和道。

“临淄王氏。”王毋喘着粗气道。

“襄阳蔡氏。”蔡篱人细声说。

“会稽肖氏。”肖申最后道。

成炙话面上记住了，实际都不记得这些，大家回到忙碌中。蓦地，田垄上传出了局促的马鸣声，方崖在马背上左右为难，胯下是山海的骊马，这种马性急排生。

方崖勒紧了马缰，骊马却有了人的鼻气，叛逆地调转了方向，马蹄践踏了一路的麦子，迎着成炙等人驰来。方崖见事紧，顾不上许多，背上的枪入手再次勒紧了马缰，这次雾蓝色长枪抵在了骊马的咽喉，骊马的眼睛中方崖是奴役自己的存在，而自己不得不为性命妥协。

长枪没有脱掉枪尖的裹布，这一番折腾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成炙他们在心疼自己的麦子，“你你你你你，我认得你，叫什么来着?”

“方崖、方冬近——”

“顾不得这么多了，这一路的麦子，你怎么赔?”方崖下马，转身看了这一路有自己一手造成的狼藉，麦子被压碎在泥土上，金黄一片又有了泥土的颜色，成炙等人也看见了方崖的为难。

“这样！你和我们一起收麦子，就当还了你的债了。马?哎呦，山海的马第一是用来牵的，牵熟了第二才是用来骑的。看——”项怀插话上前放下手里的镰刀和麦子，牵起马缰，顺了顺马背，轻巧地牵着它绕原路走了一个来回，再轻松地跳上马背，骊马没有抵触地慢慢加快了脚步。

“别听项怀忽悠，山海的马就是有些鼻气，干活吧一起!”成炙招呼道。

“喔，好。”方崖在思考将手中的长枪放在何处，成炙抬了抬下颚，方崖扭头看见了他们的佩剑拥挤在了田垄上，方崖替自己的长枪寻了一个空闲的地方插在了田垄上。时间接近了晌午，忙活了很久，大家收好了麦子决定在田垄上歇息片刻。

“方冬近，你也是来山海参加择拔的吗？”周围率先问道。

“嗯。”

王毋嘴里叼着一根秸秆，不利索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像那些遂子一样去参加门庭的遂举啊？就算是从军，我昨夜看你武艺很好，也能谋到个出路。”

成炙众人多了些好奇，回头看向方崖，方崖长的黝黑却面容俊郎，“遂举是寒门士族的机会，我是草贱的子民，没有机会成为遂子，更没有机会参加遂举。你们呢？我看你们的年纪和我相仿，是很早就通过了择拔吗？”

“这样。不是，择拔是为了能让你们谋取功名，我们是来山海读书的，不为功名。”成炙害怕自己没被方崖记起自己的名字，补充道：“我叫成炙、成冉起，这些是我的朋友……”

方崖一一认识了他们所有人，然后同他们一起倒在地上，太阳像是被枪尖遮住了身影，枪上的挂穗在微风中慢慢摇曳，“读书，不是为了功名吗？这和我们的世界不一样，或者是和世事不一样。”

“不一样吗？我在山海活了十九个年头，最远的地方是和我爹娘到江南添买家私，那个时候很小，我爹娘是从外面和大家一起来到山海的。”成炙知道方崖在惊讶什么，他在山海这样的百里之地活了十九年。

“你们呢？”

“五年，明年就结业了。”蔡篱人答道。

“择拔嘛？说的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道那座山了吗？”肖申指了名山，方崖扭头看去，名山褪去了春夏的青绿，此刻显得枯燥，“名山上有不少考验你们的道理，你们要靠自己登山，最后在自己所能到达极限的地方刻下自己的名字。”

“在这之后，还有笔考，各人有各人的命题，是你们在名山上看到的风景，然后要对你进行笔考的。不要求有多少文笔，也不要求你引经据典，但是得让人看的明白，考师有办法知道你的文字是否诚心。他们能看见你看见的风景。”梁孟补充道。

方崖对山海的择拔有过耳闻，山海的择拔于世人来说是无从下手的，成炙看出了方崖眉头上的苦闷，他向来是好客的，拉着方崖站起身子，招呼道：“来来来，去我家喝酒，一醉方休。”

“还喝，昨夜酒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