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十）

俗子站在桥头，左手提两坛双蒸酒，他当然看见了狼狈的王萍，他在人群的最前头挥挥衣袖，“老王，这呢这呢!老伙计，我们山海的双蒸酒你得替你死去的族弟好好尝尝……”

象牙舟靠了岸，江南的走夫在桥头摇响拨浪鼓，江南的菜妇在街头喊市，王萍提起沾水的袍子一角，小心走上了桥头，“俗子，你……”

“来来来，喝酒，陪老夫喝一杯酒。哈哈哈。”俗子说完，抓起王萍的胳膊就把他拉向自己熟悉的小店，俗子要了两个海碗，要了一碟花生，满上酒，两人相对坐着，“来来来，老朋友，不用拘谨。”

王萍当然不会疑虑酒里是否有毒，俗子想要杀人在他和李悖交手时他就会出手。王萍安心地一饮而尽，俗子给自己满上了酒，将酒坛从头顶举起扔给王萍，王萍接住了，但却拉伤了受伤的肩膀，“俗子，您有话，但说无妨，若是为了您学生李悖的事来讨个说法，我——”

话未说完，俗子喊店小二加上一碟五花肉，重新和王萍对视的时候赔笑称:“有酒无肉，人生遗憾。来来来，满饮此碗。”

俗子饮尽了半坛双蒸，他停筷仔细打量了自己和王萍，发现青衿布衣的自己和锦绣绸缎的王萍实在不像是朋友，“我那么多个学生里，除了性格，就李悖这个小子和我最相像。”

王萍听见了李悖的名字，知道俗子又要重提旧事，江南时节撞上了最后几场秋雨，雨点慌乱地拍在行人衣衫的线头，一并拍打在屋檐，发出催人追思相同的声响，“你说说，李悖到底像不像我。”

“不像。”

“为什么？”

“您强大——他，弱小。”

酒碗停在了嘴边，俗子抬眉，看向了王萍。

邺京，鱼龙街，风波亭。李悖托了满身的伤，他捡起路上的石子，有很多个，盘坐在亭中，亭周一面湖泊荡漾着水波，地上一块石头在翻滚，红色的铁蹄在树林里扬起尘土，李悖睁眼，他明白这些铁蹄的声音里掺杂了许多。

“传闻，能亲身听见章唐朝霸王卒马鸣声的人，都死在了你们的马蹄下。”李悖平静地起身，手里攥着路上的石子，也许湖面上的风波也无法打乱他的眉眼中的从容。

“霸王卒六百骁骑，奉天子诏，请先生赴约。”枣红马整齐地排列出半月阵型，于沙场行伍人而言，即使在骁勇善战的将军，只身一人也无法拦住这数以上百的铁蹄。他们是文家的家将，他们同时也要服从天子的召令。

枣红马背上的将士没有穿着盔甲，只有赴死的局面他们才会选择卸下盔甲，彼时——亦是此刻，盔甲等于累赘，阻碍他们使出全身的气力去杀死他们的敌人。后排骑兵举起弓弩，前排骑兵横戈以待。

也许是湖面的风波催促着李悖，李悖转身，上身赤裸的他将满身伤痕展露在了霸王卒的面前，“文武，文老将军，安好吗？”

“杀——”

像是被李悖看穿了心思，在以某位为首的将校的一声令下，后排骑兵对准锚定的目标齐射箭雨，箭雨在天空划过一道弧面，然后落向李悖的面门，前排的骑兵在和李悖相隔百步的地方发起冲锋。

江南的雨下在午后，阳光却把雨点透射成一面面镜子。汩阳雨落，落向李悖面门的箭雨略微偏离了轨迹，却也显得更沉重，马蹄下的尘土在雨水的拍打下无法在空气间扬洒。湖面上的风波安静了许多，波纹有规律地在荡漾。

李悖抬起手掌，手掌上的血迹和石子掺杂在一起，杀意在翻手间氤氲，呼吸和湖面上的风波同步，石子从手里落下。

投石·契阔无觅。

石子、雨水和血滴砸在地面，冲锋和放箭的骑兵各自找不到了彼此，先前锚定的目标消失了，眼前变成了曾经他们出生入死的刀山火海。敌人的哀嚎，战友的死状，亲人的离世，所有或许能动摇他们意志的过往一一呈现在各自的眼前。

他们各自或有人沉沦在苦难中，放下了刀兵，任由回忆和现实中的杀戮抹红自己的脖子，或有人坚定地冲过往来势汹汹的敌人和同伴挥舞着枪矛——他们或许意志更坚定，坚定这些人死了，这些人本该死了，若活着，便是要自己亲手将这些人送入死中。

是幻境，但足以杀人。李悖的伎俩暂时结束了，冲锋的霸王卒有许多的枪尖上添了血迹，是自己的，是战友的，是李悖的，都被雨水拍打进尘土中。不少人摔下了马，他们此来也是赴死的。李悖不知何时站在了霸王卒的中心，胸口和大腿添了枪口。

原先射箭的骑兵扔下弓弩，他们的衣袍被雨水打湿，衣袍被回忆和现实的刀兵拆破，他们开始敬重眼前这个看似被累累伤痕羸弱的书生，喘息未定他们却也有一种满足，他们是来赴死的，过往种种却能真真切切般发生在眼前。

“杀——”

马蹄声捣乱了湖面上的风波，李悖看不真切了，他在山海读书到了三十岁，如今已经四十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却是让他最迷茫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年。他离开山海，来到邺京，来到一个他很少踏足的世界，老师俗子说他们都来自这个世界，未来山海的学子也要回到这个世界，带着会随时被面前的现实的铁蹄踏碎的自己。

如今，自己也快迷失了，自己也快被这些铁蹄踏碎了。剩下的骑兵不足百人，李悖的气力不足一半，霸王卒更坚定了，李悖却逐渐迷失。霸王卒的铁蹄和枪矛形成了以李悖为中心的同心圆，圆圈在缩小，死亡在来临。湖面上的风波乱了阵脚，大雨更加急促地拍打在身上。

在路·身浊毁道。

李悖仿佛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相信的是错的，他剩下的决心却是为了山海的未来，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只有从霸王卒，从现实的铁蹄和枪矛下存活，才有机会。

一时，李悖眼中的场景在不断变换，读圣贤书、遇到老师俗子、山海、庞渊还有成炙他们，一切都变成灰色，也许是现实的血迹，也是风雨的吹打将灰色的回忆染红，然后洗去。李悖内心包裹了躯体，变成了缠绕血气的毁道者，霸王卒的铁蹄被他斩断，霸王卒被击落马背，然后在湖面上的风波停下、雨停的时候，他们停止了呼吸。血液不断浸入土壤。

“官、宋。”李悖回眸，认识那个戴假面的男人。官宋穿着一袭黑衣，缓步走向风波亭。李悖在压制杀意，他本性不会杀戮，他却成了毁道者，毁道者杀戮却成了一时不堪的道路。

……

俗子和王萍的酒还在继续，江南的烟雨快停了。孩童陆续冲撞在街上，药房的捣药声依稀能听清。俗子吞下一碗双蒸，肉却都被王萍吃完了，“你看看，我请你喝双蒸，你却连一口肉都不舍得留给你的老朋友。”

王萍知道自己猜中了俗子的心思，俗子不想承认却也了然于胸，“俗子，后辈的路还是由他们自己走的好。世人有多少知行不一!”

“和你们汝南王氏一样吗？整个汝南王氏，再难出一个像王泊这样的真人儿。”俗子乖张道。王萍明白俗子在寒碜自己，俗子却偏要乘势而上，“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王渑、王尧抚要你来亲睹你族弟的生死?我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和你喝双蒸酒?”

王渑，字尧抚，汝南王氏家主。王萍和王泊是汝南王氏的一支，家主王渑是另外一支，而王萍和王泊这一支已经门衰祚薄。王萍打开了屏障，此间话语不会被往来人听见。

“王泊是征北军，难道征北军在你们世家眼里就如此举世不容吗？”俗子质问道。当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王萍在踌躇，“我徒弟杀王泊是因为他冒犯山海，这是一局皇帝小子下的棋。而你和王泊，却是他王渑弃的子。”

王泊一死，王泊和王萍一支几乎再无修为强者依靠，王渑随时都能杀了自己，自此汝南王氏就只剩下王渑一支独占家主之位。王萍吞下了双蒸酒，手掐在碗的一角，“俗子云游之际来到此地，不会只是为了拦下我喝一碗酒这么简单?”

“自然是受人所托，救你性命。不然，你这老家伙和我认识那么久，连老夫名字都不记得，交情能有多深?”俗子娇气地将酒碗推到王萍的面前，见王萍始终无动于衷盯着自己，无奈道:“是王泊，你那不争气的族弟，托我救你，这双蒸酒也是他要我送你的。”

“你能保证身边没有眼线吗？此刻王渑马上知道了你和我喝酒的事，这个节骨眼上，即使他野心再大，忌惮老夫也好，以老夫的面子，他‘王苍蝇’也不会动你。”王萍听完，似乎明白了一切，他挪动了酒坛，给俗子满上了双蒸酒。

“毁誉般颜雪打尘，契阔折澜托死生。你看看你弟弟写的诗多好，也不知道山海还能不能再出几个这样的诗人。”俗子满足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王萍泯着嘴，举起酒坛就是将酒倒入咽喉，“我本以为，王泊，只是汝南王氏和首宗争夺遂子支配权的牺牲品……”

“哈哈哈，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什么遂子不遂子的。”俗子一直对遂子这个压在读书人身上的名头感到厌恶，同时又对王萍一类世家的郑重其事感到戏剧，“天要变了，我说的。你看，江南的烟雨要停了。”

王萍扭头，确实只能听见水滴拍散在人流的声音。俗子缓缓起身，他将没喝完的双蒸酒推给了王萍，若有其事道:“山海一趟还是蛮远的，这酒只有山海成老三一家有的卖，你多少节制点，喝上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王萍接稳了酒坛，拜谢道:“多谢俗子搭救之恩——”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俗子只一刹就走出了小店，落下一块银子充作肉钱，只留了一句话徘徊在王萍耳边，“是你弟弟的功德，老夫只是蹭了一坛酒，只是也该回山海看看了，告辞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