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 第四章 王谢风骨

王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孤山老营前的一幕幕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转个不停。

“三省，你可睡了？”同舍的谢珩低声唤着王宪的字，听到他答应，谢珩说道：“我也睡不着，今日吾深受震撼！三省，我甚至觉得并非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国家有难，喋血沙场也不失为真汉子、伟丈夫！”

王宪听着好友说话，把双手枕在脑后，幽幽说道：“韩相公虽辩才无碍，可终究没有让大宋的疆土多出半分，像市井小贩一般跟辽人讨价还价，终究改变不了岁币的本质。子美，我甚至忍不住想，韩相公当年说出‘东华门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儿’，究竟是对是错？一个人就算下笔千言，舌灿莲花，可如果没有有力的臂膀，真的有能力护住家资巨万吗？”

自古文武不两立，重文抑武是宋朝立国以来奉行的国策，真宗皇帝为了培养读书的风气，让更多人弃武从文，亲自写下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宋人以读书为荣，而武将，哪怕你武功再高，能将兵百万，在读书人面前天然要矮半截。王宪也跟宋朝的读书人一样，素来瞧不起粗鄙的武夫，可就在今天，那些最底层的沙场老卒却让他对宋朝的士兵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王宪眼前不由浮现出那张生动的小脸，耳边似乎又听见她说：“你们的嘴皮子那么厉害，能不能说动金国皇帝把抢的城池土地归还我们，哪怕归还一寸也行！”

王宪这些天也一直在问自己，将来有一天登阁拜相，自己究竟能不能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让金人将夺走的国土归还一分？答案是：不能！

他想得出神，不禁说道：“锦绣膏粱缺少了锋利的刀枪和坚固的甲胄，不过就是金人眼里肥美的羊羔，予取予夺。”

“你这话我可不同意啊，当初吴越王钱镠不也是背靠中原帝国，将供养军队的钱财供奉给中原帝国，得到中原帝国的武力保护，没了后顾之忧，自己则一门心思发展渔盐蚕桑之属，把钱塘营造成人间天堂，这样各取所需、利好双方，又无须动干戈，何乐而不为？”

谢珩的观点也是南宋朝廷大多数人，尤其是主和派的观点，经过了这二十多年和平的日子，更得到了许多百姓的拥护。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哪怕是切齿深仇，隔着时光的长河，隔着整整一代人，仇恨早就淡薄了。王宪扪心自问，如果不是有着出将入相的野心，如果不是有着年轻人光复河山，补全金瓯的梦想，他其实也很赞成花钱买平安，对普通人来说，这样苟且偏安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这十余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想法有了改变，他问谢珩：“吴越国立国不过七十年，经历了六个朝代，子美是要自己苟安，埋下亡国祸根，让我们的子孙辈去承受当亡国奴的耻辱吗？再说，吴越国建立在五代十国那个动荡的时期，钱氏地狭国小，偏安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又怎知吴越人不是日日担惊受怕，时刻面临国灭身死之危？国家的生死存亡都完全操于别国之手，这样的君王和臣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面对金国的咄咄逼人只会装聋作哑，坐视国家危难不顾，我们又有何颜面自称宋臣？”

谢珩悚然而惊，他不顾更深寒重，向王宪郑重下拜：“三省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子美受教了！我辈既然自诩为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担当，怎可延祸给子孙？”

王宪连忙还礼，两人也不睡觉了，索性披衣拥被准备彻夜谈心。

王宪和谢珩这一夜究竟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三日后的太学辩论会上，王宪和谢珩联合署名抛出一篇文章《风骨论》，文章提出，所谓风骨是一种家国的情怀和责任，风骨不是文人所独有，它存在于每一个爱国的人心中，所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文章呼吁，宋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每一个有风骨的宋人都应该奋发努力，倾其所有，救国家于危难，解百姓于水火，同舟共济，御外侮于国境。

文章一出，很快风靡于太学和国子监，太学生人人争相传抄，有书商看到了商机，收集了王宪和谢珩平日里的一些策论和诗词文章，与《风骨论》一起集结成册，刊印发行。书册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书商连夜加印，仍然一书难求，大有临安纸贵之势。随着书册的出版，《风骨论》在临安城内风靡一时，得到了普通百姓和朝廷中下级官吏的追捧，尤其在军队中享有盛名，一些不识字的下级兵士也都会背一句“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更有人声称：“王太学和谢太学为我等鄙贱之人正名，某愿为王谢门下走狗，任其驱驰！”

王宪和谢珩的声望甚至盖过了太学教授，许多人守候在太学门口，争相一睹王宪和谢珩两位太学生的风采。

很多年以后，人们提起那些敢于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宋人，都会称赞一句：“有王谢风骨！”

李青鸾完全不知道自己向陌生人无意中说的一句话竟在临安城中引发了偌大的风潮。从汤饼铺子回去后，李青鸾被母亲拘在府中，每日里陪待嫁的堂姐李青萱绣花烹茶，学习中馈。

“萱丫头，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是婶娘一时没有想到的，只管提，你父母虽然不在了，婶娘也定让你风光出嫁，不让你夫家轻看你。你叔叔和你的两位哥嫂也是这个意思。”

李青萱的父亲李旺与李青鸾的父亲李道是亲兄弟。金兵入侵时，李旺带着弟弟李道在家乡起义抗金，后归宗泽部。宗泽死后，李氏兄弟又归岳飞统管。两兄弟都能征善战，跟随岳飞多次北伐。李道还曾任岳飞选锋军统制，其战力可见一斑。

李旺在北伐战场上阵亡，留下两子一女，目前都在禁军任职。最小的独生女李青萱今年已经十八岁，原本应该两年前完婚，不巧的是其母三年前去世，为了给母亲守孝，婚期不得已推后，年纪也拖大了。

李青萱的两位兄长都已经成家，住在皇帝赐给父亲李旺的宅邸里没有分家。巧的是，李青萱的未婚夫婿正是近日临安城里风头正劲的太学生谢珩。

谢珩的父亲谢玉虽然只是个五品的中散大夫，谢珩却日渐崭露头角，未来不可限量。

李青萱的两位兄长极为疼爱自家小妹，生怕因为父母双亡遭致夫家嫌弃，特意将叔母程氏玉娇从湖北请来主持小妹的送嫁事宜。

李青鸾马上就到及笄的年纪，程氏特意带了她来给李青萱作伴，也是让她提前熟悉一下婚嫁事宜，毕竟宋朝的女孩儿十五六岁就会嫁做人妇。

李氏兄弟都是禁军校尉，官职不高，府中没有养绣娘，李青萱的嫁衣是到绣坊定制的。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婚礼能稍微有一点独属于自己的印记，李青萱重新向绣坊定了一块红纱，在上面亲手绣上萱草花，正在飞针走线，听到叔母的话，她温柔一笑：“叔母已经为萱儿考虑得十分周到，萱儿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只是辛苦了叔母和七妹妹。”

程氏对李青萱的柔顺乖巧十分满意，点点头道：“婚期定在了二月十八，这半个月你也无须太过忧心和操劳，你夫婿能等你这么久，必定是个重情义的，你更要养足了精神，漂漂亮亮地嫁过去，给你夫婿长脸。”

李青萱停了针线，规规矩矩地答应了。正在绣帕子的李青鸾“哎哟”一声，将被扎到的手指送入口中吮了一下，皱眉道：“这劳什子的绣花针比千钧还重。明明绣坊有现成的帕子卖，干甚还要费心劳力？”

“绣花针重？你用大鼓敲将军令的时候怎不叫重？女子的绣帕是多私密的物件儿，岂可随意乱用？”程氏看着自己的次女就觉头疼，她这个女儿容貌性情样样都不输人，唯有一样就是不爱女红。

数落归数落，程氏还是心疼地问：“扎得怎样了？快给母亲瞧瞧。”

李青鸾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说道：“小伤，没事儿。”

李青萱裁了一块细布，帮李青鸾将受伤的指头包好，李青鸾十个手指倒有六七个都包了细布，她举起双手摇了摇：“娘，你看我手指都受伤了，这下实在是没法拿针了。”

程氏笑骂道：“你这个猴儿，惯会躲懒，将来去了别人家，看谁还惯着你！”

李青鸾再是神经大条，到底还是个不足十五岁的女孩儿，听母亲提起婚嫁之事不免害羞，却又不服气道：“若是这些许小事都不肯惯着我，偏要挑理，我才不嫁！”

“你这孩子也不害臊，说什么嫁不嫁的！”

李青鸾过去猴在母亲身上，撒娇道：“是母亲先提起的话头，却来取笑女儿，我不依，不依！”

三人正在笑闹，突听传报：“大爷回府了——”

旋即，李旺长子李进过来隔着帘子向程氏请安。明日是大宋报谢使团出使金国的日子，官家命同知枢密院事叶义问为正使，起居舍人虞允文为副使，却又安排皇城司上五指指挥使吴扬为使团护卫统领，李进担任他的副手，一同出使金国。

“命令下得急，侄儿推脱不得。二弟和侄儿媳妇都年轻没经过事，妹子出阁的事还请叔母务必费心周全，侄子感激不尽。此去金国约莫五月也该回转了，请叔母和七妹妹在府中安心住下，一切事情都等侄儿从金国回来。”

“既是皇命，你只管安心去，府里外面有你二弟李勇支应，府内有我和两位侄媳妇，你只管放心。此去金国何止千里，倒是你自己须得保重身体。”

李进道了谢，又亲自去谢府说明情况，然后准备出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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