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 土梁

人类禀天地灵气而生，得众生不能得之智慧，在世间万物中独占鳌头。

而更为古老而神秘的生灵，乃神。

第三类生灵存于世间，为前两者之枢纽，连接天地人神，古时称作巫师，现在称为灵识。

灵识能感知神明，作为连接人神之间的媒介，异于常人。

南方有灵识，降生世间二十五年，突然与神失去联系，负责人神枢纽的司灵奉命前往人间调查真相。

商陆毕业两年，与一家出版社合作，恰逢周末，天和日暖。

商陆懒洋洋卧到中午才起床，楼下的桃树花团锦簇，馥郁香气充盈室内，商陆随意吃了点东西垫肚子，打算出门踏春。

出门之前商陆打开电脑，准备将近日存稿发给出版社，电脑却怎么也连不上网，手机信号格也空空如也。

商陆重启路由器却一点用也没有，往外拨电话机械女声不断提示手机已经停机。

商陆有点疑惑，她不喜欢麻烦，一般会一次性充满几个月的话费，这才多久就停机了。

商陆一边吐槽运营商，一边从抽屉里翻找身份证准备去附近的营业厅。

她的抽屉一向整洁，连身份证也是端端正正沿抽屉水平线放置的，商陆拿起身份证，突然发现下面压了一张折好的纸。

商陆从不乱放东西，有些好奇的将纸张拿出来，掀开之后四个大字猝然映入眼帘，商陆心中咯噔一下，莫名焦躁起来。

只见纸张上方工整印着死亡证明四个字，商陆迅速将纸展开，纸上印着：商陆，女，身份证号××××××××××××××××××，生于1990年12月31日，于2015年12月31日跳海自杀，抢救无效死亡。

商陆捏着纸张的手缓缓颤抖起来，纸面上鲜红的印章不断冲击着她的视线，商陆视线开始模糊，嘴唇颤抖着哑声念纸上的文字：“2015年，12月31日，跳海自杀……商陆……我，自杀……”

商陆抓起一旁的手机，手机上面时间显示2016年1月1日。

巨大的恐惧突然席卷而来，商陆脑海一片空白，耳畔轰鸣不止。

她愣愣地转头看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事物，头晕目眩间，地面猛地一阵剧烈颤动，手中的纸张滑了出去。

商陆突然陷入黑暗，意识短暂空白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地方。

这地方古色古香，不是很庄严肃穆，建筑外形与古书描述一致，朱阁青楼，重横交错。

商陆完全没有突然来到陌生环境的不安紧张，反而觉得轻松，似乎依附现实世界而生的沉重枷锁突然消失，她只感到心旷神怡。

街道古朴雅致，俨然是一座古城，城中空无一人，商陆沿河而行，突逢一座色彩明丽的石桥。

商陆踏上石桥，突然看到前方站了一个人，似乎等待已久。

商陆前行几步，率先开口道：“请问您是？”

那人道：“孟婆。”

商陆环顾四周，想起了突然出现在抽屉的死亡证明，暗暗抽了一口气，道：“这是奈何吗？我真的死了。”

那人道：“世间生物死亡，都要经这奈何桥，饮孟婆汤，涤前尘往事，再入轮回道。不过你过不得这里。”

商陆问道：“为什么？”

那人道：“接你的人已在路上，半刻钟便到，你同我在这里等吧。”

商陆没有拒绝，安安静静走到石桥边，同孟婆站在一起。

陆续有人走上石桥，饮过孟婆汤，走向石桥另一头，入了轮回道。

半刻钟后，一人悄然而至。

来人身着罗裳，裙裾轻摆，仙气凛然。

“商陆。”

商陆：“是我。”

“我是九天之上司管灵识的神祇，可否帮我一忙，之后我便助你入轮回道。”

商陆道：“好。”

二人下了奈何桥并肩而行。

司灵道：“你可听过古时法师巫师之说吗？”

商陆道：“听过。”

司灵道：“古时，天地一分为二，连接天地原有两处，一为不周山，二为神树。后不周坍塌，神树便成为天与地、人与神之间唯一的联系。有一族类世代镇守神树，古称巫师，巫师向人间传达神的旨意，也向神明转述人类诉求。”

商陆点点头，司灵又道：“镇守神树的巫师延续至今，称作灵识。现如今，人间有四位灵识，分布东南西北四处，近日，南方灵识突然音讯不明，我观其天命，她的命格与你完全一致，故唐突来此，能否请你帮我找到她？”

商陆听到这里，不解地问道：“她是灵识，我只是常人，她的命格怎么会和我一致？这世间还有命数完全一致的两个人吗？”

司灵道：“神渡人从心不从迹，命格看似天定，实则控于己心。灵识她，应是走岔了路。”

商陆沉默片刻，道：“我要怎么帮你？”

司灵道：“灵识留了一份记忆于我，应是她的生平，我无法与她共情，劳你解其执念，拨云见日，我方能找到她。”

忽有大雾升腾，迷雾过后，司灵携商陆行至一处低矮的土梁，这里土地贫瘠，荒芜的土梁对面是高大的山险。

商陆道：“这是什么地方？”

司灵道：“灵识托生之处。”

司灵拿出一个星盘，看了看道：“灵识托生南姓人家，名商陆。”

商陆一怔，道：“名字也和我一样。”

二人走到一处土屋，屋后有大片竹林，司灵带商陆走向竹林，道：“这是她在人间的第十六年。”

“她知道自己是灵识吗？”

“时机未到，在天命到达之前，灵识只是一个平常的凡人，不过灵识能感应人类心中执念。”

她们在茂密的竹林里七弯八拐，在一处密不透风的角落里看见一个女孩。

商陆下意识停下脚步，司灵道：“这只是灵识的记忆，她看不到我们。”

女孩背靠岩石，巨大的岩石形成一个犄角，把女孩瘦小的身躯牢牢框在角落里。

南方灵识托生为凡人，容貌不俗，还未长开便隐隐有沉鱼之姿，只是眉眼有些凝滞，显得气质十分冷清。

因过分扎眼的一张脸，商陆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实在是太瘦弱了，脸色很青白，虚弱的似乎只有一口气吊着，粗衣麻布下的身躯瘦骨嶙峋。

南商陆裂口遍布的手中托着一枚撕碎了的平安符，她坐了许久，之后平静地将七零八落的平安符掩埋进土里，在夜色降临之后朝竹林外的土屋走去。

土屋安静异常，没有炊烟袅袅，窗棂里的灯光昏黄沉闷，南商陆轻车熟路绕过有灯光的屋子，摸到了另一间黑暗的房里，房间里没有灯光，充斥着腐朽的霉味，南商陆轻悄悄摸到床边，面朝门口和衣而眠。

次日凌晨，天未破晓，南商陆就起了床，熟练的喂好鸡鸭，借着昏黄的晨光熬好米粥端到亮着灯光的房门口煨好，之后在地里劳作一整天，踩着最后一缕夕阳回家做饭。

待夜幕降临，南商陆踩着月光回了家，土屋灯光没有点亮，南商陆盯着漆黑的窗框，在门口迟疑了很久，直到夜风将她的脸吹得冰凉，才终于移动着小步子往土屋走去。

前脚迈进院里，后脚便有一根闷棍破空而来，狠狠敲在她的后背上。

南商陆瘦的形销骨立，被这一棍子打得趴在地上，呕出来一口鲜血。

剧痛尚未来得及从她的脊背蔓延，一声尖利而又混沌的声音已经响起。

“小娼妇，还敢死回来！”

南商陆眼冒金星，胸腔脊背剧痛，本来脑海一片混沌，差点被一棍子打得昏死过去，却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尖利，划破长长的夜空，甚至惊起了林中飞鸟。

南商陆半天才缓过神来，自从长大了老人行动不便追不上她之后，她就很少正面挨打，不过老人很快想出了新的招数，那就是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出其不意，从背后悄无声息的给她痛击。

南商陆从小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逐渐变成了只有后背伤痕累累，老人总能在各种地方蹲守，导致新伤接旧伤的后背伤口淤青不断，从未完全愈合过。

南商陆转头看着老人，冷冷道：“把我的东西还我，我就死出去，再也不碍你眼。”

老人丢掉棍子，敲了敲站麻的双腿，拢起手心哈了口气，啐道：“呸！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还没报答我就想跑，你这烂货就算是死了，也别想出去！”

老人眼里满是怨毒，狰狞的面孔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诡异又可怖，南商陆忍着剧痛坐起来，吐出一口血痰，冷声说道：“你还会别的招吗？”

老人道：“老子就算七老八十了，躺床上动不了，也能拿长竹竿把你勾回来打死你，下次再浪出去偷懒这么晚不煮饭，就给我等着！”

老人说完就进了屋子，嘭地一声甩上门，接着窗子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还响起了黑白电视卡壳的沙沙声。

夜里的土梁总有禽类引颈嚎叫，听得人不寒而栗，南商陆扶着胸口缓了半天才能爬起来，颤颤巍巍走向厨房，点起灶台上燃了一半的蜡烛，从米缸里舀一碗米，之后放水，点火，添柴，熬与早上如出一辙的米粥。

南商陆每天都复制着前一天所有的动作，她的每一天都浸泡在繁重的劳作中，皲裂的土地里，荒芜的土梁上。

偶尔有一时半刻喘息的时间，她会去那片幽静的竹林，背靠大石而坐，从巨石下面抽出细心包好的纸笔打开写写画画。

繁重的体力劳动早早压垮了南商陆还未来得及好好发育的脊梁，她时常握不住笔，细小的笔掉在地上，她压下身子颤颤巍巍的捡起来，过不了半刻笔又掉了，她又捡起来，就在这重复的动作中过完一天中唯一不用心惊胆战的时刻。

夜幕降临，南商陆回到土屋，煮好饭端到老人门口，照常只能吃她剩下的残羹剩饭，南商陆早就学会了放多少米老人能剩下一点足够她维持基本的身体需求，而又不至于因为剩下太多浪费大米而招致一顿毒打。

南商陆像死水一样平静，像行尸走肉一般忍受着没完没了的诅咒打骂，她的生命如同这片深陷大山荒芜贫瘠的土梁，既定又困苦。

直到几个月后，寒冬来临，大雪纷飞，一位高颧骨，皮肤蜡黄浓眉小眼的妇人进了土屋的院子。

妇人来往十分频繁，老人脸上罕见的有了笑容，皱纹喜气洋洋堆了满脸，南商陆只觉得那笑容里仿佛藏了千万根针，可怖得很。

老人的闷棍少了许多，南商陆背上层层叠叠的淤青罕见开始愈合。

十六年前，南商陆在一个暴雪纷飞的冬日降生，因为出生便被抛弃，她不知道什么是生日，甚至没来由的讨厌这一天。

而十六年后，她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

老人大早就出了门，冒着暴风雪赶回来将在怀里捂了一路的布包递到南商陆面前。

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布满皱纹的脸冻得通红，那双混浊的眼里居然含着一丝温情。

南商陆迟疑着没有去接，甚至觉得下一秒就会被老人突然抽出来的闷棍抽的头破血流，但这一次却没有等到静候已久的袭击，老人仰头看着她，道：“接着啊。”

南商陆愣了愣，皱眉接过，嘴唇微张，看着老人冻得小脚直跺，想叫她去厨房烤烤火，但终究是忍住了。

布包里是一件红色的夹袄，十分板正的红色，衬得南商陆巴掌大的小脸突然有了一丝血色。

南商陆站的远远的，老人也不恼，眼神里没有仇视没有怨毒，甚至带着几分慈眉善目。

但南商陆总觉得，那眼神很奇怪，她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奇怪，但那个眼神很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

正月一日，一声唢呐划破寂静长空，一行人吹锣打鼓闯进了土屋。

南商陆睡眠很浅，几乎在唢呐响起的第一声就醒了，听着越来越近的乐声，南商陆惊起一身冷汗，下意识看向床头的红色夹袄，回想这几天老人异常的表现……

脑中惊雷一声炸开，乐声如同鬼魅越逼越近，南商陆把枕头下的刀片藏进怀里，跳下床夺门而逃。

刚奔到院门口，就看见了那位浓眉小眼的妇人，妇人见了她喜笑颜开，南商陆躲开妇人伸过来的手，这时，老人也从屋里迎了出来。

“哎哟，来得这么早！”

妇人堆笑道：“雪大路滑，来早一点，可别误了吉时不吉利！”

南商陆看向妇人身后绑了两根红布破破烂烂的木头轿子，双目如炬：“什么吉时？”

妇人笑道：“这丫头，还害上羞了，还站在这干什么，快去把喜服穿上了，这就出门了。”

老人迎上来道：“以后到了婆家可得听话懂事，争气点落个贤惠的名声，给我长长脸，才不辜负我养你这么多年。”

南商陆被她和颜悦色的假皮恶心得胃里直泛酸水，她想大声反驳，你什么时候养我了，但话到喉头，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老人对她数年不断的压迫虐待致使她面对这位甚至没她高的老人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她无法开口揭穿她虚伪的面具，只能任由几个人在老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将自己架上了花轿。

妇人喜气洋洋，唢呐连声高吭，旁人以为南商陆的哭喊挣扎只是因为舍不得老人，都围上去规劝依依不舍的老人。

南商陆听见她们说：“你放心，嫁到我们家就是半个女，我不得亏待了她。”

南商陆强挣不开，目眦欲裂地盯着老人，直到被人粗暴的拖上花轿，轿帘落下，挡住了她绝望的目光。

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将她从土梁一边接到了另一边。

花轿一停下，南商陆想逃，轿帘却突然从外面被掀开，一只长满了老茧的粗手伸出来拦住了她。

“别想跑，你奶奶收了礼的，你乖乖等到今天拜完堂，就是我家的人了。”

南商陆透过轿帘去看，仪式虽然破旧，但门口却围了不少人，仿佛土梁所有活着的人口都聚集来了。

宴席早早开始，传菜吆喝，南商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一眼看见了偏屋门口张贴的喜字，在腐朽乌黑的破木头中间十分刺眼，南商陆知道，进了这扇门，她就永远离不开土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