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禾 番外（三）

敕烆醒的时候记忆是很混乱的，他平静地感受了一下身体里的魔力，那是一股庞大的，近乎汹涌的力量。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有很多声音。

好吵。

他这般想着，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他是可以飞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听着那些声音。

那些痛苦的，挣扎的，悲哀的声音。

像是一个漩涡，要把他也拉入那种情绪里一般。

其实他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好像在那一大团一大团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不是那样的。

那个声音是轻快的，是向上的，是可以穿过一切负面的情绪，真真切切地响在他的脑海里，又缥缈着，一点点往后推移，直至模糊，消失。

是在喊敕烆吗？是在喊他吗？

他听不清了

敕烆如古井般平静的眼眸动了动，想去再找那声音的时候，却又被脑海里一阵阵尖叫掩盖过去了。

别吵了。

敕烆死死地按着头，喘息声渐渐大了些，他开始暴躁起来，发泄般地把力量打在树上，打在石墙上，像是要逃避脑海里的声音一样，像是，要把那些可恶的东西狠狠地赶出去再撕碎一样。

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啊…

他近乎呜咽出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侵蚀他，一点点攀过他的经脉，再蔓延到整个心脏，吞噬着，包围着所有的他，但他不在意这个，也不在意疼痛。

求你。

让我听一下吧，再听一下那个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脑海里的声音平静下来，而他的手已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找到了！找到魔君了！”

敕烆掀了掀眼皮，闻声望了过去，那边有很多人，也不算，应该说，那边有很多魔，他们朝着敕烆围了过来。

“恭迎魔君！”

众魔用一掌放在胸前，躬身行礼，其中一个应该是这些魔的领头人，他低着头，对敕烆说：“魔君降世引起的异像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了，我们得到消息，便赶来找您了。”

甚至不需要再确认些什么，靠近敕烆的时候，来自强者的威压就逼的他们不得不臣服。

似乎是与生俱来他就该这么做一样，此时的敕烆无比确信，他们说的是对的，他属于魔界，是新一代降世的魔君。

但是，好奇怪。他静默着，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良久，敕烆垂眸，道：“走吧。”

“回魔界。”

“誓死追随魔君！”

“誓死追随魔君！！”浩大的口号声在山谷回荡，久久不停。

敕烆回了魔界以后，几乎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把当时在天界的掺和下混乱不堪，四分五裂的魔界很快地统一了，甚至把其实力发展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

十年，一百年，又一个百年。

时过境迁，敕烆的地位却越来越稳固，甚至在一次与神君的交手中，他竟不落下风，尽管那次他受了重伤，但神君也因此进行了一次很长时间的闭关。

其实很多时候他都在避免交战，那次与神君的交手，也是神君先来找他的。

后来的日子漫长且无聊，直到那日随部下去查看一处洪灾的情况时，他碰到了一位女子。

洪水冲破了堤坝，村庄被淹没，百姓在逃亡，能听到路上逃难的百姓在说:“最近几年都是怎么了，天灾不断啊，不是干旱就是大涝，这叫人怎么活啊？”

敕烆站在高处看着，挥手让部下去照看情况，他的随从应下，从善如流地去办事了。

从前他们也不理解，堂堂魔君，偏偏要做什么好人，但又不算好人，因为敕烆只搭理跟水有关的东西，也算一个奇怪的癖好了吧。

敕烆静静地看着，抬眼，却发现另一处是高台上，竟也站着一个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她的衣摆飘摇着，是很素静的白，也并无其他的装饰，她看着底下的百姓，眼神里似乎带了悲悯，又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只一会，她便转身走了。

但敕烆却手指微动，有点在意地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

今日是花灯节，外头的人流离失所，可京都里却是热闹非凡，到傍晚时分，一盏盏灯便亮了起来，敕烆跟着那女子走进城内，随手化出一副面具戴着。

“老板，这灯笼怎么卖？”她停在了一个摊子上，“哦二十文一个啊。”

奇怪的是，她问完以后就点点头，“好的老板。”然后便去了下一个摊子。

“老板，你这糖人挺好看啊！”

“哦，我不买我不买，我就看看。”

进了城后，她也戴上了斗笠，自在地逛着，敕烆一家一家地把她问过的摊子都买了一遍，尽管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了一条小河边时，她似乎对孔明灯产生了兴趣，又在那看着人们写愿望，放灯，似乎看的很专注。

见状，敕烆就去买了一个灯来，可再回头时，那女子却不见了踪影，他突然就愣住了，心底有一些不明的恐慌在升起。

他拨开人群，着急地去找她的身影，然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却完全没有她的人影。

黑色的魔气有点抑制不住了，敕烆沉着脸，正要召集随从找人时，却有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了。

“诶，你说这里有表演啊，在哪里，免费看的吗？”

他抬头看去，是那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一处桥上了。

他松了口气，找到了。

他继续跟着，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等她又去询问下一个摊子的时候，他没忍住，走到她身边为她付了钱，然后说:“你可以跟我走吗？”

渂禾愣了半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要。”

敕烆很平静，“好，我就是问一下。”

随后他捻了个诀，一阵风过去，渂禾已经在魔界了。

“……”

发生了什么？

敕烆依旧很淡定，道:“我是魔君，所以不讲道理，很正常吧。”

他说完以后，就看到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手上还拿着他硬塞给她的糖人还有花灯，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敕烆把她放在殿内后就走了。

接着就是一批一批的珍物往殿内搬。

他问名字，她说叫朝禾，想来大概也不是真名，他也不多细究。

她经常试图逃跑，他也能理解，因为连他都觉得自己很荒谬，平白无故把人关在这里，的确很奇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一定得看着她，不能看到她离开，就好像她随时会消失一样，而每每想到这个，他总会觉得喘不过气一样，很难受。

他的魔力有时候控制不好，那些一直以来缠绕着他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随着实力的增长，他经常能感觉到自己会不受控制，以至于有时候还会误伤她。

有一段时间更严重了，以至于她越是逃，他越是发怒，甚至把她关在笼子里，不准她出去。

等清醒后他又会红着眼轻声哄着她，尽管她从来不会搭理。

他是爱她的吧。敕烆想。

第一次占有她的时候，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因为那时候的她似乎也喝了酒，热情得他无法克制自己。

但是他也会生出别的情绪，譬如负罪感，譬如后悔。

五年过去了，她和殿里的那些仆人倒是相处的好，他对她也很好，但是她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了，面对他时也总是冷眼相待。

他其实，也不在意这些，只要她在身边就好了。

可是那次大战以后，他风尘仆仆地回了魔界，她却又不见了。

也许是因为魔力消耗太大，他控制不住自己，又或许是这次她走的很坚决，他那一瞬间觉得如果不把她带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他声势浩大地去带着魔军去人间找她。

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后背早已在她的操纵下被摧毁了。

她站在神君的身边时，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显，而他也发现了，神君似乎对付他变得游刃有余，就像是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一样。

他心道，或许神君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寻常，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力量不完全是自己的吧。

可他还是拼命去对抗。

不想。

不想看到你站在我的对面啊。

他还是被带走了，带到了冰牢里，他打坐着，此时的魔力已经平复下来了，他浑身都是伤，但是在冰牢里伤口是不能愈合的，也就作罢。

她后来来看他了，她问，明知道她仙骨未剔，还要来招惹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是什么人本就不重要，他在乎本就是她，不管是什么样的她。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也不知道啊，遵循本心罢了。

她好像生气了，不再说话，离开了冰牢。敕烆伸出手来，却见手上的伤口已经在愈合了。

如果我是魔君，你是仙子，又或者我们的身份普普通通，我还是不能保证你会永远陪着我。

所以才把你关起来，才能永远。

三界审判的时间到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受罚也罢，被关起来也好，既然没有她在身边了，跟以前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在审判台上待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不会有雷罚降下了。

突然，身体的魔力好像在一点点流失。

……

台下嘈杂的声音他听不清了，他走下长阶，一步，记忆里的声音清晰起来了，那是她的样子，她在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的，自由的笑，她在冲他挥手，她在说，“朝衡，快点过来。”

再往下一步，他看到渂禾站在岸边，潮起潮落，她像风，落到世间的每一处地方，又从来不为此停留，从来不被拘束。

他缓慢地走下台阶，魔力消失地更快了，也因此，尘封了许久的记忆也一点点浮现出来了。

怎么会，怎么会呢。

掌管湖海的渂禾仙子，带他去踏遍风景的渂禾，为了他受雷罚的渂禾……

他拼命要救下的人，他拼命要带走的人……

她明明不该被禁锢的，明明本该是自由的，为什么偏偏是他剥夺了她珍视的东西，为什么……

他恍惚地走下台阶，又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回到了魔界。

约莫过了几日，朝衡回了天界。

他带了很多东西。

渂禾显然很不欢迎他，他压下心中的苦涩，一遍遍地道:“仙子恕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仙子恕罪，仙子恕罪……”精心雕刻的木雕被他递了出去，但他甚至不敢再靠近她。

直到他的身体消散了，渂禾都没有接过他的木雕。

好可惜，在那一瞬间他想，还是没能跟你走到永远。

魔神的力量跟他已然融为一体，三界审判绞碎了他的力量，也绞碎了他仅剩的那点灵魂。本在魔力的压制下，他的一缕执念一直被禁锢着，现在魔力消失了，他的记忆也回来了。

神君早在那次就发现了这点吧，所以后来那次的交战中，才会好像尽在掌握。

其实他早该消失了，他的灵魂早就支离破碎，全靠那点魔力支撑罢了。

所以啊，怎么会没有惩罚呢。

……

“然后呢仙子？然后魔君怎么样了？”阿鲤问道。

渂禾望向桌上摆着的木雕，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穿的衣服，下凡以后就没有再穿过了，是冬天的时候，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袄裙，朝衡站在她身边，她笑着把头埋进他的毛绒绒的脖里，说:“这样我跟你就很搭了！”

“没有了，没有然后了。”

……

“结果你猜怎么着？”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带上了遗憾，“这叱咤风云的魔君，最后却是落了个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的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