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 第二章 石青志（二）

杨岚撑着头发呆，眼神像是聚不了焦的坏相机一般。

黄通瞅准了桌上那只鸡腿，手腕一抖就要夹住。

“嘛呢，我还没吃呢。”杨岚以筷挡筷。黄通憨憨地笑着。

“怎么了掌柜的，还为白天那许小姐的事不开心。我跟你说，她后面反水啦自个儿舍不得就......”

“那你也没帮我要个联系方式啥的。”

“那你要真对人家上点心也不至于当人家面哈喇子流一地啊......”

“我当时真流口水了？”

黄通心想你要知道这许嘉是个男的我估摸着你就不只是流口水，肚里的隔夜饭可能都给吐出来了。

“老黄，你说我来这当掌柜都快三个月了，愣是没开张。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啊。”

杨岚知道自己名义上是个掌柜的，其实跟打杂的差不了太多。

“原来掌柜你是为这事不开心啊，怕啥呢。老头子我在这干了一辈子也从不会担心这档子事。”

“是嘛？流水的老板，铁打的老黄是吧。是不是你暗地里给我使绊子，接了私活。”

杨岚伸手去揪老黄的耳朵。

“你小子指定有点小金库啥的，二楼垫桌脚那幅海报我认识。桥本有菜的粉丝感谢祭......”

“我哪有。”老黄还在狡辩，筷子已经夹住了鸡腿。他的吃相比起聚贤楼里的魏和尚好不了太多。

“海报右下方的那句话没看吗？人家感谢您的支持啊，谨祝贵社生意兴隆。”

“掌柜的您还会门外语？”

“这个就叫术业有专攻，我和那些对着标日有一学一的学院派不同。二十个G的硬盘里有人看到的是灯红酒绿，我却学到了动词三分类。现在估摸着有个N1水准。”

“那么大佐阁下，我觉得我们不如去秋田县玩玩？那里的樱花妹都是雪肌美女。”

“没钱！”

杨岚碗筷一收拾，蹲坐在门口。盒子里的金沙一根接一根地抽。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叮当当，老黄是这么号人，洗个碗闹出来的动静堪比中途岛战役。

......良久，老黄抹了抹围裙。蹭掉了不属于生意人的廉价洗洁精味。

“掌柜的，接上一根？”

黄通瞅见了杨岚脚底下干瘪的白沙盒笑道。

“我是冲着这利群的面子。”杨岚吐出一口云雾，看着那团朦胧被卷进老旧的路灯。

“你真是为老不尊。这么大年纪还跑去日本......”

“日本那边有个熟人，顺手过去解了人家一个心事。”

“解心结？我看你是去东京的歌舞伎町解风情解内衣去了吧。”

老黄沉默不语，从兜里翻出一张泛白的照片和几封手稿。

“掌柜的，您看看。这些女孩有什么不同？”

杨岚接过手，照片里是老黄和太久保奈美。这是当时日本泡沫经济时期最有名的一位艳星。杨岚听说过这位前辈的故事。十几岁和初恋男友私奔，而后男友染上了DP被捕入狱。走投无路投靠男友发小结果当晚就被强暴。为偿还巨额赌债年复一年做着被封杀的勾当。她在综艺节目上像条毒蛇，唇枪舌剑把那些对这行有美好泡沫幻想般的新人拉至现实。又把这些当笑话讲给观众听...

“她最后是上吊还是另有他因。”

“她找上我的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就像是一个移动的性病病原体。放到刚出道那会，会有不少男人为了那副身体痴狂。她毫不介意在我面前赤身裸体，如同信任医生一般信任我。红斑和瘢痕，像朵枯萎的玫瑰。”

“你又不是医生。”

那再来看看剩下的吧，老黄将那几封手稿拿出。

“这不是白天许嘉的那几封手稿吗？”杨岚瞪大了眼。

“这你还让我找什么不同，这两个女孩都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艺术形式的载体都不一样，一个是九十年代的照片，一个是素描。”

“这些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女孩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背景都是在岳麓山脚底，你会觉得有什么不同呢？”

黄通点燃了一根利群，烟雾缭乱遮住了他的眼。

“是爱与不被爱吗？”

“嗯。”

“那相同的呢？”

“这......”

杨岚又盯着看了好久。

黄通知道他问不出自己心里的答案。借着月光和尼古丁他的思绪也一下子回到了东京。

毒舌的评委，片场毫无忌惮春光乍泄，私底下却跪坐在你面前。你不说话她便沉默，两人独处一室不会因为没有交流而感觉到尴尬。这就是东京那些白领回到家后渴望看到的最温顺最典型的日本女人。

当朋友找到他的时候，黄通一开始是拒绝的。理由是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什么纯粹的东西拿来交换的。这与他的生意观不符，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慈善家。

那么她已经失去了和黄通交易的资本了。但当她真正和你攀谈的时候，你就会觉得除了吃饭睡觉和性，这个女人还有种寻常人没有的东西。

她说：“卖春防止办法客观上确实保证了一部分女性艺人的安全，但这不是公司所需要的。换句话说，那些狗仔活跃在地震后。处处寻找受灾的漂亮女性，询问是否愿意去做模特。这实际上是双向的。很大一部分人知道接下来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

黄通心想，我当然知道那些人干的都是什么勾当。日本这方面打的可都是擦边球，上面板板正正写的是公司旗下艺人拍摄的是女性模仿的都是从业者的姿态和神情。归类的是传统影像业而不是涩情业。

“我知道这副身体可能再难走在东京的道路上了。在火车站，在地铁上，在洗手间里。我是以这样被胁迫的方式看遍了整个东京和泡沫时代。我曾经想过，像我这样的人不如随着黄金价格一起退潮吧。”

黄通说你现在是可以与我交易的。但是对方说了个他没有想到的条件。

“这应该是你的筹码，而不是你拿来交易的东西。”

“我总是觉得还太少，还不够。我很没有安全感，就像路边的小猫。”

“但是它已经很纯粹了。”

“啊，真是不好意思。能再给些时间让我考虑下吗？”

......

黄通那次去日本并未逗留太久，太久小姐也并未主动联系他。再后来，太久保奈美被爆负面新闻。

黄通看人很准，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女顾客真是奇怪。明明自己过的不如意，却还要暗地里弄什么慈善。好不容易自己功成身退，占据着行业一姐的身份。还要和整个行业对着干。山口组和媒体势力让她两面为难。

但是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

一封匿名举报信传到了政客手中，谁能想到“光正教育”背后的大股东居然是个下海的艺人。这样的老板不是把学生往火坑里面推吗？

“我承认，贵社确实提供了大笔的资金资助我家女儿。但是诸位应该也知道，被这种人资助以后同事怎么看？庆应大学毕业生的名头也顶不住压力。”

“很感谢太久小姐的资助，但我们缘应当尽。”

“......”

黄通心想，这个女人没有死在醉生梦死的泡沫经济时期的天台上。那个时候那么困苦，想寻个好胎都得排着队。现在这些闲言碎语怎么就没能忍住。

“我知道这么些年支撑我的，从来都不是鸡尾酒疗法和抗生素......”

她的遗体和遗书被发现在公寓里。遗书内容被公开。除去遗产全部捐赠给民间救助协会，只有被病痛折磨的碎碎念。

“太久保奈美小姐，鄙人愿意与你做这笔交易。”

这是黄通印象里与太久小姐的最后一次见面。

东京的银座SKY空中餐厅里只有他二人。黄通朝她举起了酒杯。

“我向小姐你保证，从交易达成开始至以后的所有岁月。您将不再遭受任何疾病的困扰，晚会上可以心安理得将裙叉开到最高，再也不会有任何红疹瘢痕去吸引追求者的视线。或许在几十年后的某个日落，您躺在白色的软床上，看着子孙满堂，乐享天伦。”

太久保奈美将头偏至一边，看着玻璃窗外。

真的要换吗？她叹了口气。

她无法想象缺失掉这东西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哪怕是得知不能与父母相认的夜里。亦或是被侵害的那个出租屋内，还是被禽兽撕扯裙摆的每个片场里。是这个东西支撑了她走到现在。

窗外她好像看见了十几岁的自己。握着对方的手，冲着少年郑重的点头。

“我们私奔吧。”

黄通发现面前的太久小姐像是俏皮少女般冲他嘟了嘟嘴。

“不换。”

她自顾自地喝完了杯中的红酒。

手中雪茄在等待中熄灭。这是黄通第一次交易被人拒绝。

......

黄通这会才发觉。那利群已经烧到烟屁股了，烫的他差点叫出声。

“车钥匙给我。”

杨岚挂掉电话冲他喊道。

“嗨哟，这么晚了掌柜跑哪去啊。”

“许嘉不知道哪来的我的电话，约我出去。”

接过车钥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杨岚已经跨上了店里那辆破雅迪。开足马力，向着巷子尾飞驰。

“解放西方向吗？那可是座不夜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