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 第一章 石青志（一）

“许小姐，这档买卖老头子我不做了。”

黄通吹了吹杯中的庐山云雾，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为何？”

“我和你不大一样，什么艺术与不艺术的压根与我沾不得边。我关心的只有两个字——”

黄通指了指上方悬着的牌匾，上面瘦金体书写着生意兴隆。

“诚信。”

他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年轻画家。外面秋光正好，微微的凉意钻不进这贵小姐的脖颈处的围巾。一口烈焰红唇像是他前两天在天鹅湖钓鱼的残阳。

“我并没有欺骗黄老板......”

“不必了，什么落魄少女成名想找回当初资助自己的恩人。你编的那个故事真是拙劣的很。”

黄通毫不留情，要是这女孩拍上几句仙风道骨的马屁他倒是愿意听。但在做生意方面，他根本容不得半句谎言。

面前的年轻人脸色不大好看，她怎么也没想通。真的有人会不为《洛神赋图》动心，更何况还是家古董店的老板。那可不是摹本，而是正儿八经的顾恺之真迹。

她还想再求求情，黄通先她一步冲着楼底下吆喝着：

“掌柜的，牢烦上楼。”

掌柜的？许嘉按了按太阳穴。她只听朋友说天心区这家古董店有她想要的一切，只不过，交易的代价一般人不大能承受得起。

“那家店，不是很干净。”这是朋友对她的叮嘱。

但是闹了半天她许嘉只是和个打杂的扯七扯八？她感觉面子有点挂不住。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许嘉啊，当世最有名的华人画家。再过十几天我的画展就在伦敦开始了，那些富商政客对我这种青年才俊花起钱来可是毫不手软。现在要不是有求于人何必大老远跑长沙这边被一个跷二郎腿的糟老头子教育。

许嘉心里一通臭骂。

面前的少年打了个哈欠。

“干嘛呢，老黄。”

“这位漂亮的女客人还在狡辩呢。”

“我怎么说来着，就连张无忌他妈都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说谎。”

杨岚用手肚子摸了摸许嘉的皮大衣。

“这一身行头得坑掉多少老头老太的养老金啊，老实交代。”

杨岚一脸正气凛然，像是守护解放西的卫士般。但他正视面前少女的脸时，他还是惊出一声猴叫。

“许嘉！”

“你认识我？”

“这谁不认识啊，前两年你还在长沙办过画展。你不是还说长沙是你的第二故乡嘛。这么一合计我们可算老乡呢。”

杨岚一顿套近乎的许嘉摸不着头脑，这古董店老板怎么是这个德行...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也算同行了。”

“老板你还是画家吗？”

“啊......我是这个。”杨岚摸了摸鸡窝似的后脑勺，心想这一头天选发型让他在才女面前有些丢面。

“文学家。”

“咳。”

黄通喷出一口茶。

“掌柜的，你可不能看见漂亮女人就倒戈啊。我跟你才是一伙的。”

杨岚回过头，对着黄通说道。

“嘛呢。人家许嘉有必要骗你个臭老头。别处处刁难人家，去倒壶碧螺春。我和人家交流下艺术方面的东西。”

“你那擦边小作文也算是文学家嘛。整天咋咋呼呼的，小心别和站长一样进了局子到时候还要我去捞......”黄通像个怨妇一样下了楼。

“你嘀咕什么呢。”

杨岚拉了把黄梨木椅子，这二楼空间狭小，明明是个才子佳人独处的情节。但此时此刻他却端坐地像个门神。

“这幅《洛神赋图》您可以看看。东晋顾恺之的真迹。”

许嘉率先打破了沉默。

杨岚此时一阵头大，什么顾恺之王羲之陈庆之的。平常不被巷子尾那胖子老板卖假烟就算他心眼多了。要真刀真枪地和这些猴精的顾客做古玩的买卖那更是赶猪上树。

“还没自我介绍，杨岚。木易杨，山风岚。”

他只能先搪塞过去，心里暗骂声这老黄泡个茶怎么这么久。

“杨老板，是不是真迹我们行内人不必多言。”

许嘉直直地看着杨岚。

“拿这个，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才华。”

杨岚顿时感觉脑袋好像短了路。才华？这玩意还能拿来换的？我知道你许嘉在国内外混的风生水起。一双巧手造就的作品让展览晚会有了第二个月亮一般，无数贵公子一掷千金......但你这个也太强人所难了吧。许小姐你该不会是最近换了派系，改投康定斯基门下了吧，就是他老人家也没你这么抽象啊......

“茶来了。”

黄通一脸不情愿地站着。好像面前两人各欠他五十大洋一般。

“老黄你过来。”杨岚示意要与他耳语一番。

“我现在有点信你了，这许小姐好像真有点不大正常。”

“掌柜的，天底下您才是最不正常的。”

黄通笑道。

“要么你就想办法把这抽象派的许小姐搞定，要么我给你两个钢镚坐六号线去湘雅医学院。那儿的口腔医术全国一流，长沙多少口腔癌患者都是他的合作伙伴。治治你的贫嘴想必也是足够。”

“明白。”

黄通清了清嗓子。

“许小姐，我问你。除了这副《洛神赋图》，你还有什么拿来交换的呢？”

“这......”

许嘉的视线移到了随身的背包中。

“错不了了，明显这是有更好的物件。”

黄通双手抱胸。

“这只是我的手稿，不值钱。通常是在艺术家们离世后，这些未完成的孤品才会价值更高。更何况我也不是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许嘉将手稿递给面前的老人。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那老人眼里像藏了条毒蛇，仿佛能看穿她的一切心思。

“唔，才子佳人。”

“我看看。”

杨岚凑了凑脑袋。这些画里面的环境有的是弄堂里，有的在海边，有的在山脚下。但是主题没有任何变化——

许嘉依偎在一名男子怀中。

手稿的最底部还有两张素描，一张是自画像。另一张则是那男子。

“许小姐，这是顾恺之的真迹吗？”黄通用手指轻轻敲着茶几。

“是。”

“许小姐，这些画是否出自你一人之手。”

“是。”

一只针竖的眼瞳猛地闭上。

“许小姐，你还在说谎。”

他不给许嘉任何解释的功夫，就向杨岚发问道：

“掌柜的，你喜欢解放西的女人吗？”

“不喜欢。别问我这么肤浅的问题，我杨某人不是那好色之徒。”

那只眼睛还在睁着，黄通有些惊讶。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的提问方式有问题。

“掌柜的，你喜欢解放西的美女吗？”

“不喜欢，我现在就给你两个钢镚，你给我滚去湘雅顺便看看脑子行不行？”

那只眼睛闭上了。

“怎么样，许小姐。睁眼可是说不了瞎话的。”黄通示意她看向这二楼房间的每一把椅子，黄梨木不仅是名贵的家具木材。但是在这家天心阁的古董店，仅仅名贵。是远远达不到接客的水准的。

许嘉好像忽然明白了，这椅子上雕刻的游龙如同是生意的见证人一般，容不得半句谎言。总是能给老黄预警，当然这是双向的，作为顾客，许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黄通那只龙闭上过眼。那么他之前说的这小小的古董店能典当世间你想要的一切，必然也是真的。

“许小姐，我和你不一样。”

黄通轻声说道。

“作为一名画家，你显然不是很出类拔萃。那副手稿我看过，这样的东西也能成作画吗？拿去擦玻璃倒是不错。而且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至于商人，那你就更不纯粹啦。在我这里，偷奸耍滑可是要.....”

他指了指那副“生意兴隆”的牌匾，黑黑的檀木大匾像是棺材盖一般。她此刻看上一眼只觉得心口喘不过气。

再顺着视线下移，那年轻的掌柜不知何时已经倚在梨花木椅子上呼呼大睡了。

“他是掌柜不假，但是你要弄清楚。这小小的店面一楼由他经手。但是这二楼也就是你们这些妖灵的生意。是老头子我做主啊......”

黄通端坐在梨花木椅上，手中碧螺春茶香四溢。

“但是那幅画，我想要。”

“顾恺之那一幅？”

“并不是，要说惊艳。我手里还有几幅他的神像画和山水画。”

黄通摇了摇头。

“世上珍宝千万处，一片真心求不得。”

“我有说过我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你应该明白，老头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和生意人打交道你首先考虑的不是欺骗，而是你兜里的筹码是否能让我心动。”

他走进许嘉身边，许嘉叹了口气，扯掉了双手的皮手套。

许嘉的惯用手只有三根手指，食指和拇指根部平整的像是树桩一般。

“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请你......”

“不必了。”

黄通眼神冰冷似铁。他重新审视完那副手稿。

而后目光又聚集在她手上和围巾处。

“虽然我有点粗鲁。但或许我应该换个称谓，许先生。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