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六十四章 并非意外

这位首辅大人毫不粉饰的质疑显然超出了鸠鹤拔的预料，令他脸上常年不散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桌案下的手掌捏紧放开，又再次捏紧，反复数次，最后他终于长叹了一声，有些放弃地道：“大人既然这么想知道，那在下今天就交个底吧。”

????张齿抬了抬手，露出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众所周知，陛下与娘娘不同，并不信奉我教。我如今虽然出入宫廷，有上师尊号，看似荣光无限，但实际上在天子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替他调理的术士而已。”说到这里，鸠鹤拔的牙根微微咬了起来，语调十分不甘，“在下自负能通天道，善谋断，胸中有才。就因为这个术士的身份，不能在朝堂上有任何施展的机会。有道是自古以来风云大业，至伟莫过于扶助新君。既然太后娘娘愿意赏识，在下只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为陛下的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以冀将来……可以得到真正的国师之位。”

????张齿微微有些动容，“你的目标……是国师之位？”

????“临渊王也是个不信教的人，只要他权柄在握，我再大的雄心也只是泡影，就这一点而言，大人和我的目的，难道不是完全一致的吗？”

????张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鸠鹤拔的脸上重新浮起笑意，眉眼弯弯，“我想大人您心里也明白，若要以雷霆之势拔除掉一座将门帅府，没有至高皇权的支持是做不到的。可陛下对临渊王恩信深重，咱们显然没有这个一击功成的气势，要想赢到最后，还是得靠滴水穿石的耐心才行。在下的卿天鉴隐于幕后，从来没有进入过周立春的眼里，你我一明一暗，互为辅助，岂不是能事半功倍？”

????他这番话多少称得上是推心置腹，语调表情也甚为坦诚，但张齿的脸上却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反应，眸色反而变得更加清冷起来，“临渊王威望过重兵权在手，为将来计必须加以制衡，这一点没错。但是上师大人，边境守军关系到国之安稳，老夫何曾说过要将其拔除掉这样的话？”

????鸠鹤拔怔了怔，很快便恢复了从容，摇头笑道：“在下所言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朝堂相争，总不可能一直和风细雨，说不准将来哪一天，也许只是某个人一念之间，也许只是一点微弱的变数，便会引发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谁也躲不开。大人，您若是没有最坏的决心，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那么现在你针对临渊王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实都是在为陛下招祸而已，还不如赶紧停下来为好。”

????淡淡抛出这句话后，鸠鹤拔缓缓站起了身，展袖行过辞别之礼，自行退出了书房。

????张齿并未起身相送，低头坐在灯下，动也不动地思忖了半个时辰。直到夫人进来催促他去就寝，他才猛然感觉腰身已坐得有些僵疼，艰难地按着桌面站了起来。

????张夫人赶紧上手搀扶，关切地问道：“老爷晚膳几乎没吃什么，现在又在这里发呆，可是身体不舒服？”

????张齿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思来想去，有些后悔。”

????“老爷后悔什么？”

????“身为张氏一族之长，我谨慎行事十多年，无论朝中有何风雨，我都有办法把自己择出去，护持好太后娘娘与陛下。但是近来……这大小风波一件接着一件，我身在其中乱了方寸，未免有些过于急躁了。”

????张夫人显然没有听懂，茫然地看着他。

????“自从与鸠鹤拔结盟合作，我一直有感觉这一步是走错了，心中越来越不安定。”张齿咬了咬牙，眸色沉重，“今晚我已经可以肯定，此人就是个不计后果的疯子，无论他嘴上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和我最终想要的结果，绝不可能是一样的。”

????张夫人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老爷既然这样说，那咱们日后不再和他来往就是……”

????张齿忧虑深深地叹了口气，“但现在太后娘娘对他已是全然信赖，恐怕有些劝不回来了……”

????逸仙殿的血腥一幕之后，虽然安华郡主声声指责临渊府不愿和谈才下毒手，但大乾的朝阁重臣们又不傻，并没有人真的相信她，主流观点还是觉得这是场意外，只怪周立秋有些太不小心。宣帝也没有在当天御前商谈时表示明确的态度，只是单独将临渊王留下，大概跟他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周元忠平日里对小儿子似乎挑三拣四很不满意，但真出了事仍然免不了焦急心疼。回府后得知立春还在天牢未归，便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等候。

????临渊王的书院共有两进，里院的整面南墙是幅一丈见方的南境地图。周元忠的视线在楚乾边境的几个州府间逐一滑过，默然沉思。

????地图旁侧悬挂着一张陈旧的朱红铁弓，他想得过于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弓背上轻轻抚触。

????周立春在门边静静站了片刻，方才叫了一声：“父王。”

????周元忠一惊回头，忙问道：“你回来了，立秋怎么说？”

????周立春叹了口气，“大致跟咱们推测的一样。此事并非意外，但却没有办法证明。”

????这样的事情若是在最开初都找不到办法证明清白，那以后便永远说不清楚。周元忠失望地在室内轻踱了两步，回身到茶台边坐下。

????周立春跟随在后，一面给父王斟茶，一面问道：“您留在宫中，陛下都说什么了？”

????“陛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周元忠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二皇子死得这么惨，他又想维护立秋，自然是打算要让步。此事拖着也没有意思，想来明日就会诏令内阁拟写国书，先给南楚一些和柔的条件，把眼下的危局平息下去……”

????周立春的眉心越皱越紧，突然道：“不，我不同意。”

????周元忠吃了一惊，抬头看向他，“你不同意什么？”

????“我不同意陛下退让。让了步，就是承认有错，落人口实不说，对立秋的将来更是不公。我身为长兄，明知立秋没有做错什么，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认了。”

????周元忠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为父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除了立秋自己的辩解以外，咱们连安华郡主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都说不清楚。若要强行指控她，风险太大，后果难料。一旦引发两国之争，立秋的罪责不是更重吗？”

????“不认错后果难料，那咱们让了步，后果就一定可料了吗？”

????周元忠不由一怔。

“自古以来，两国博弈都是利益为先，事实如何未必人人在意。南楚朝局不稳，陛下如果愿意让利，事态确实可能由此平息，然而代价呢？”周立春越说表情越稳定，似乎想法已经清晰，“不仅立秋要承担莫须有的罪责，南楚将来缓过气来，随时可以翻脸把这件事当作毁约的借口。所以孩儿以为，息事宁人，也许并非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