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八十六章 腊梅沉湖

张临颍的车驾出城后行驶一个多时辰的路途，吕梓安率领亲卫们快马加鞭不过三刻钟便已赶到。蜡梅林中原本就已经没有什么闲人，他到来后更是把跟随王妃车驾而来的仆从们也尽数遣离，只带了吕梁直奔沉香楼而去。

????这座八角挂铃的七层木楼临水而建，只在面向湖岸这边设了出入口，敏儿神色迷茫地站在楼外的一片木栈台上，正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突然看见大步而来的吕梓安，惊讶得僵了半天，方才想起蹲身行礼。

????“你怎么不跟着王妃，为何一个人在这下头？”

????“回王爷，王妃和梅儿在楼上说话，也不知因为什么，说我不能听，打发我在这儿等着。”

????吕梓安狐疑地看了她片刻，没看出这小丫头有说谎的样子，这才冷哼了一声，越过她走进了楼中。敏儿心中关切，正想跟在他身后同行，却被吕梁一把抓住，直接拖回了梅林边的马车旁，厉声警告道：“你此刻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可以说是一件万幸的事。所以老老实实待着吧，别辜负了你们姐妹之间的这份好意。”

????吕梓安没有理会身后的小小波动，他一心只想加快登楼的脚步，盼着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发生。处置一个小丫头对他来说极为容易，可是安如……安如终究不同。

????一方面来说，不管性情如何，她到底也是个张家的姑娘，稍微把控不慎，就有可能带来更为复杂和麻烦的局面。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是真的喜欢这个柔顺温婉的妻子，不想让她面对真相背后的风雨和痛苦。有时无知便是最大的幸运，只要她不知道，永永远远地不知道，她就能够继续留在自己精致舒适的黄金屋中，全无负担地接受夫君给予的温存与尊荣，成为这世上最值得仰望和羡慕的女人。

????转过六楼向上的拐角，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突然从楼顶清晰地传了过来，吕梓安停下急促的步伐，一股失望感漫过心头。

????晚了一步，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视线越过顶楼栏杆的间隙，他可以看到张临颍气得发抖的背影和被打得歪倒在地的梅儿。情绪都极为激动的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木梯下阴寒的眼神，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的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胡言乱语！”张临颍的一只手紧紧抓着绣墩的边沿，声音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就算你家人蒙难，头脑有些不清楚，也不能这般恶毒揣测！你知不知道东境失守、十州屠城是个什么情形？你知不知道出卖军情、勾连外邦又是个什么样的罪名？你怎么敢……怎么敢编造出这样的谎言？”

????“姑娘果然不信……”梅儿重新跪正身体，惨然而笑，“南楚的夜光珊瑚，和王爷亲口说出的那些话，梅儿也希望都是假的，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能回到姑娘出嫁那日……那一天，梅儿是真心实意地为姑娘庆幸，庆幸您能够嫁给一个……一个值得仰慕的盖世英雄……”

????“你给我住口！王爷出征东境，大大小小多少场战事，他是流过血、拼过命的！我不能容许、我绝不容许你这样污蔑他……”

????说到这里，思绪混乱的张临颍仿佛突然找到了可以支持自己的心理依撑，目光顿时严厉起来，“一定是有人指使你陷害王爷对吗？是谁？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梅儿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姑娘，我是卖了死契的奴婢，十二岁就跟着您，我为何要受人指使，平白诬陷您的夫君？”

????“你也知道凡事要问为什么！”张临颍踏前一步，声音从来没有这般尖锐，“王爷他是皇室宗亲，于家于国，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既然说自己没有理由诬陷他，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要勾连南楚，为什么？！”

????“我不知道！”梅儿崩溃般地扑倒在地上，掩面哭泣，“我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张临颍扶着身边的小圆桌站了起来，步履虚软地走到开敞的窗边，迎着朔寒的湖风，想让自己滚烫的头脑冷却下来。

????梅儿停止了哀声哭泣，手指抠着地面，低声问道：“姑娘打算如何处置我？”

????“我不知道……”张临颍发丝凌乱，语声低喃，“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送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见……”

????“无论姑娘是当我疯了，还是当我别有用心，这都无所谓。可世上有些事，不是您闭上眼睛，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的。”梅儿跪行到她的膝前，含泪抓住了她的手指，“我求求姑娘，就算是为了您自己好，找个机会，派人翻一下府里的荷塘吧……如果真的没有那盆南楚的夜光珊瑚，至少您的心里，可以稍得安宁……”

????温热的泪水滴在手背上，灼烫感却印在心头，张临颍将远眺湖面的视线拉了回来，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最终却又未曾出声，背脊僵硬地望向前方。

????梅儿察觉到不对，惊恐地回头一看，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

????楼梯口边，吕梓安腰悬佩剑负手而立，冷冷问道：“我不想知道这个丫头跟你说了什么，我只想问，王妃真的相信吗？”

????真的相信吗？张临颍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泪水涌出眼眶后，便再也无法停止，只知道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那个身影，突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

????梅儿的手颤颤地抓住她的裙角，低声叫着“姑娘”。惶恐和迷茫让张临颍一时间无法清晰地思考，但她本能地想要维护这个随她一起长大的侍女，就如同维护她那已经破碎的美满姻缘。

????“这个丫头好像疯傻魔怔了一般，说出的话荒诞可笑，倒是不用当真。王爷如果觉得生气，就把她……远远地打发到农庄上去，让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一个认识的人，您觉得可好？”

????“说句实话，怎么打发这个丫头没有什么要紧的，我此刻最在意的只有你。”吕梓安绕过瘫软在中间的侍女，停在距妻子一步之遥的地方，“临颍，你是世家高门教养出来的姑娘，我们不说别的，你先告诉我，女子出嫁之后，应当如何？”

????“……应当……恭谨顺从，以夫君为天。”

????吕梓安淡淡笑了一下，“我不想跟你解释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更不用去说服你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张临颍当然知道。因为夫妻之间已是一体，她的终身早就绑在了夫君的身上，将来是荣是辱，是沉是浮，再也分割不开。

????“外面的事情有多复杂，你根本想不明白，也不用想明白。打理内务侍奉夫君，这才是女子的本分。”吕梓安向前迈过最后一步，捏住了张临颍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那么现在……现在你来告诉我，这个丫头以奴谤主，应该如何处置？”

????伏在地上的梅儿满面是泪，绝望地以额触地，发髻散乱，“姑娘……姑娘求你……”

????张临颍被挽在吕梓安臂间，怔怔地看着自己脚边这一地黑发。许久之后，她身体上的颤抖停止了下来，面色也随之变得清冷，“王爷的英名岂容质疑？这个丫头实在胆大妄为……为了王府清誉，不能让她再有机会胡言乱语了……”

????吕梓安的唇边终于露出笑容，抽出随身佩剑，刚刚迈开一步，张临颍突然又抓住了他的手臂。

????“梅儿到底跟了我这么久，我不想看到她的血。这外头的沉香湖，好歹是一池净水，就让这丫头……干干净净地走吧……”

????腊月天气，湖面上冷雾如烟，呵气成霜。吕梓安瞧了一眼梅儿瘦弱的身躯，稍加思忖后点了点头，“也好，倒省得让人收殓。”

????张临颍低声谢了他，转头面向自己的侍女，语调哀凉，“梅儿，你既然已经没有活路，又何必再勉强贪恋人世。走吧……快些走吧……”

????“……姑娘说得是……多一刻挣扎，也只是多一刻折磨而已……”梅儿含泪看了她最后一眼，颤颤地从地上爬起，一咬牙，回身踩着下方的木栏，从楼台开敞的窗口跳了下去。

????吕梓安俯身向窗下看了看，只见浅粉色的衣裙在水面上漂浮了片刻，本能挣扎所引发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最后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