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再无留念

这个判断倒是符合张齿一贯的风格，可见面前这位四小姐对大乾朝廷的研究确实已相当深入。凭借近几年快速增长起来的见识和能力，吕梓安知道周立冬的计划不是没有成功实施的可能，他也并不畏惧实现勃勃野心所要承担的一切风险，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唯一需要克服的，只是迈过底线出卖国土必然会生出的不安与抗拒感。

????“像你这样虑事周全的人当然明白，”周立冬看出他的松动，反客为主地将两个茶杯斟满，示意他回位坐下，“图谋如此大事岂能仓促，至少也要一两年的安排才行。我这次前来只为定下盟约，总得要你先点了头，才说得上日后联络往来，商讨种种细节不是吗？”

????说到最后半句，他将一个茶杯推向吕梓安，自己拿起另一杯，举在空中，静静等候。

????吕梓安的眼眸犹疑地闪动了几下，最后终于一咬牙，拿起茶杯。

????淡青色的薄胎杯沿在空中轻轻一碰，茶水微漾。

????将军府密约暗定的第二天，张齿终于做好了必要的准备，打起精神换上正装素服，前往临渊王府登门吊唁。

????王府前厅此刻已是灵堂，白烛素果供于上位，入门后一排皂色跪袱，供来客行礼进纸。

????虽然已是停灵的第四日，过府吊丧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时常还要在外间灵棚排班等候，等着堂内退出来一批再进入一批。不过张齿的身份到底与众不同，眼看他在庭院中冒雪整肃衣冠，其他前来祭拜的朝臣们都自觉地退让而出。

????穿过白幡层层的灵堂入口，淡淡的烛烟之气扑面而来，张齿接过门边童子递来的三炷细香，平持在胸前，至灵位前下拜，点香，高举额前三点首，再起身肃躬，将细香插在灵案前的香炉上。

????立于灵位旁的周立秋面无表情，待张齿如同其他吊唁者一样，微微躬身还礼。

????祭拜已毕，张齿停在牌位前静静地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这才转身走到周立秋面前，先拱了拱手，轻声道：“虽然此地有些不太合适，但下官还是以为，老王爷英灵在上，应该也会想要知道最终的结果。”

????半掩面容的粗麻首绖下方，周立秋眸色淡淡，似乎全不在意，“你说吧。”

????“陛下已有圣裁，褫夺二公子三品将军衔，诏令离京……嗯……撤临渊军号，另行整编。”张齿努力将语调放得温和，“以将军所为，这一处置实在过于温厚，只不过老王爷英灵不远，陛下不愿再多加罪。至于撤除临渊编制的决定，也不过是为了方便朝廷派人接掌军务而已。怀化将军如此聪慧，应该能看得出来，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归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如此处置算是大家各让一步，不生波澜，不见血光，对陛下也最为有利，将军可以为然？”

????周立秋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老父灵牌那清晰的“临渊”二字之上，定定看了许久，“从此之后，世间再无临渊之名……”

????“老王爷生前不是也说过吗，没有什么能千秋万代、一成不变。”张齿面色僵硬地清了清嗓子，心中竟然也有些惆怅，“将军父孝在身，原本就要远离朝堂，扶灵东去，又何必非得心存执念呢？”

????周立秋轻轻点了点头，“能如此了断也好……就请张首辅你日后……专心专意扶保陛下吧。”

????张齿再怎么稳得住，面上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抹愧意，稍稍低了头，又向灵位行了一礼，无语地退出灵堂。

正在此时，十几骑精锐甲士护卫这一架马车，停在临渊王府门前，周立冬一身素衣，将周麟抱下车径直往府内跑去。

此时王府的亲兵，已经在做着起灵前最后的仪式，老王爷生前所用的物品，穿戴的衣物都被一件件整理并装进陪葬用的特质木箱之中，王府正殿房顶，两名亲兵一人手捧王冠，另一人挥舞着蟒袍玉带齐声哀呼：“大乾亲王，周氏元忠，回家咯！”

怀抱着周麟的立冬闻声跌坐在地，泪如雨下，周麟则一脸茫然的伸出小手替小姑，拭去泪水，正好碰上送客出门的赵凌雪，忙扶起立冬，命下人接过周麟，为小小年纪的他穿上素白孝服披上麻布。

????相比于吊祭人潮川流不息的前院灵堂，谢绝外客的王府内院在治丧期间甚是寂静，只有周立冬陪着赵凌雪，在老王爷寝院外的小花厅上焚纸跪灵。

????两人此时并不知道朝廷的处置究竟如何，但扶灵东去已是决定好的事情，以赵凌雪对自家三弟的了解，这次离开京城之后，他应该再也不想回来。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悲伤，总归是有极限……”周立冬清瘦的面庞上罩着一层愁云，显然也很赞同她的想法，“不过短短数年，父王大哥皆已不在，这偌大一座王府，繁华帝都，还能有什么地方值得留恋回归的呢？”周立冬说话间环顾四，眼神中透露说不出的哀伤。

????“可他这样把所有的感觉都闷着不说是不行的。”赵凌雪身为长嫂，忧心忡忡地皱着双眉，“父王和立春都走了，也许这世上只有你……还可能逼得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逼出他心里的想法，这真的能吗？周立冬眼底茫然，并没有丝毫的把握。

????正在此时，立夏领着石珀威走进院内，自从石珀威回到临安之后，一直协助师父照料着老王爷的病体，与周立秋在一个院子里进进出出，但却几乎没有怎么跟他说过话。两个坚强的人在同一个时间点一起退缩，彼此之间刻意躲避着，害怕一旦开口，就不得不提及老王爷的病情，不得不提及最为痛苦的往事。

????“立秋他自己做不到，他根本走不出来……，你得帮帮他，你得拉他一把。”赵凌雪拭去腮边的泪水，握住了周立冬的手，“为什么想指望心上的伤口……它自己就能愈合呢？”

????黄昏临近，风势雪势随同渐浓的暮色一起转大，廊檐下的冰柱被吹得咔咔作响。周立冬在赵凌雪期盼的目光中徐徐起身，用力回握了一下她微冷的手掌，穿过风雪走向前院。

????关门谢客后的灵堂寒冷得如同冻结的冰块，铜盆内黑灰一片，毫无温度，周立秋独自一人跪坐在棺木前方的青石地面上，怔怔地凝望父王的灵位。

????庞仲傅手里拿着一领黑裘斗篷，在阶前犹豫着不知应不应该进去给他披上，转头看到立冬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忙将斗篷递了过来。

????“守孝哪有不苦的？”立冬摇头未接，低声道，“三哥此刻之苦，不在饥寒。”

????庞仲傅眸中涌出老泪，低头抹了一把，转身退开。厅上的周立秋听到了她这句轻婉的话语，也能感觉到她来到身侧，但却依然纹丝未动，僵冷犹如冰雕。

????灵前高高的白烛燃烧过半，铜盘上已满是堆积的烛泪。周立冬向灵位行了礼，跪在立秋身侧幽幽问道：“三哥，你曾说过想要体会天下之大，江湖之远，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周立秋怔了片刻，垂下眼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