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乡遇故人

酒香飘来，那名金吾子深嗅了一口气，饶有兴趣地走了过来。他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未着军服，穿了一领蓟都时下流行的斜裁小袍，扎着腰身，体形劲瘦，眉目生得极为俊朗，走到草棚下先饮了口酒，咂品了片刻方微微笑道：“立秋，好久不见了。”

????周边众人尽数吓了一跳，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若不是此人语调甚是温和，赤那甚至本能地就想要拔刀。一片惊异惶然之中唯有周立秋扶着额角，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泯国金吾子？你还真够让人意外的。”

????来者回了他一个爽朗的笑容，朝四周扫了几眼，道：“此处虽然开敞，不必担心有人靠近偷听，但到底不宜长谈，咱们还是到屋子里去吧？”

????周立秋点了点头，示意曾凡铠和几名亲卫留在外头照应，带着其余几人回到单独包下的小客院中，进屋关上了门，先给满头都顶着“疑惑”二字的部属们介绍，“这位是周瑜周少侠，我的旧识。”

????周瑜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他的话音方落，赤那便已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难道是那个……那个……公瑾剑传人，周瑜？”

与动不动就有上百年传承的含光剑、昆吾剑等不同，公瑾之名仅仅来源于二十多年前在南楚力压群雄的公瑾大侠，身为楼漠小国修行出家之人，知天命的年岁突现江湖，成名数载之后，又突然宣布归隐。在江湖人的印象中，公瑾大侠可谓是一位既传奇又神秘的人物。最后一次与老友们会面时，他带来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说是准备收为关门弟子，专心课教以慰晚年。

????那次露面之后，天下果然再也没有公瑾大侠半点消息，漫漫岁月中新的江湖风云交替起落，人们渐渐遗忘了这位曾名扬一时的绝世高手。但是在大众视线之外，归隐山中的老道长其实一直都保持着与琅琊阁的交往，每隔五六年便会上山相聚一次，周立秋也因此结识了他的关门幼徒。和长辈们一样，这两个孩子也是数年一会，平时素无交往，但因为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他们彼此间十分欣赏，早在心底将对方视为了友人。

????一年多前，周瑜正式出师。这位年轻剑客横空而出。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在问，周瑜是谁？谁是周瑜？好奇者开始到处挖掘与他相关的消息。

????周瑜便开始周游列国挑战各路豪杰，无一败绩，对手询问之际便报出名号：南楚，公瑾剑。

????寥寥数字，让众人想起了二十年前露过一次小脸的那个娃娃，浓厚的神秘感顿时烟消云散。

????一旦知道他是公瑾大侠退隐后的关门弟子，周瑜的位次看起来也就没那么打眼了，大家热热闹闹议论的重点很快就转到了他的国别上，南楚。

????黄氏昆吾剑，烈若大漠炙风，势如沧海横流，素来为楚地剑宗之首，历代传人皆是江湖高手榜上的常客。百十年来尽管位次高低有过起伏，可若单算大楚本国，那还从来都未曾被人压倒过。

????从来没有，直到周瑜出现。

????年轻的黄冶接领昆吾剑不过三年，正是爱惜颜面争强好胜的年纪。在旁观者看来，若不是南楚朝局实在不好，这位血气方刚的贵公子多半早就一路寻着前去斗个高低了。

????“我听说，建康城最大的赌盘里，开了您两位半年之内必有一战的赌局，下注的赌金已经累了十万两那么多了呢。”周岗第一次面见榜上高手，满脸兴奋，声音都有些发尖。

????周立秋也不知自己这个亲将都是打哪儿听来这么多传言的，一时都懒得管他，径直转向周瑜问道：“不是说你正忙着到处增长见识吗，什么时候跑到泯国来的？这个金吾子的身份又是怎么回事？”

????周瑜不等相请，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方才答道：“说起这个姓齐的世家子，倒还真是巧了。他带着十来个随从到边城来谋军功，结果路上一场病，就死在我投宿的客店里。我瞧着当时那一团忙乱，也是临时起意，就偷偷拿走了他的路引和任职文书，顶了他的身份。”

????赤那心细，立即问道：“那个金吾子死了，可他的随从呢？该不会是被你……”他没有说完，只是做了一个灭口的动作。

????周瑜不禁一笑，“哪用这么狠，这些人死了主子，当然是回京报丧，难不成还继续南下？”

????丧报回蓟都，再转折传回磐城，少说也要耗去近两个月。周瑜这个回答无疑表明无论他冒名入营有什么目的，原本预计的停留期都不会比这段时间更长，并没有打算久留。

????“说真的，您这个金吾子扮得还挺像，”武平啧啧感叹，同时也有些疑惑，“可是我不明白，您混到军营里头来就准备只待一个多月，到底想干什么啊？”

????“也没什么，奉师命遍游天下增长见识嘛，以前没有见过的，就想靠近些看看……”周瑜说到一半，自己先就停了下来，揉着眉心看向周立秋，“我要这么说你也不会信对吧？”

????“不信。”周立秋干脆地摇头，“你一个独走江湖的游侠，遇上了半途病亡的金吾子，临时起意的念头居然是要顶替他？他的随从都回京城了，那你带进营中的亲兵是从哪儿来的？难不成还敢临时招募？即便抛开这些都不谈，你们入营之后，日常行事会否露出破绽？有没有可能被其他京城来的人看出异样？这种种风险事先根本难以预料，远不是看起来这么轻松简单。而你费时费力，冒着奇险折腾这么一场，最后是为了什么？增长见识，随便看看？”

????周瑜垂下眼帘，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长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四岁离开父母，拜师学艺，是在楼漠山中长大的，说起来并没有太重的家国之念。可是立秋……故土终究是故土，大楚是我所来之处，根源的羁绊就缠在骨血里，根本不可能斩得干净。这一点，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从看到周瑜穿着泯服出现的那一刻起，周立秋就已经猜到他必定是卷入了南楚建康的朝局。对于多年好友的这个选择他并没有丝毫评判之意，只是想起小时候两人要一起做个游侠的约定，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有些伤感。

????“贵国朝廷如今派系分立，势同水火，到底要挑哪一边你已经想清楚了？”

????周瑜微微点了点头。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想来也不会做错决定。”周立秋双手抱胸，又挑高了眉梢，“可楚泯边境的泯军主营明明在延庆，你跑到磐城营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去延庆啊？”周瑜无奈地耸了耸肩，“虽说金吾子并不稀奇，那也不是年年都有新人。碰巧遇到一个死的，他那任职文书就是派到磐城的我有什么办法？能有一个就近观察敌军主帅的机会已经很难得了，由不得我再挑挑拣拣。”

????“那你都观察到了什么？”

????周瑜并未直接回答，抿住唇角沉默了片刻，身体略微倾向少时的友人，“立秋，你想不想亲自进去看看？”

????“周少侠！”跪坐一旁的赤那不赞同地跳了起来，正要出言反对，又被自己的主将一把按住。

????周瑜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这样的建议，周立秋远比赤那更明白。当年泯国向南楚借道阴山，虽然兵败垂成，但却在撤军时抓到了机会占据南翼，使其西南门户从此残缺一角。若是在国力正常之时，主岭和粮道都在自己手里，一隅南翼的收复之战并不难打，可南楚却足足拖了近两年时间都发动不起任何攻势，可见其兵力紧张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如今杨袭古在磐城营筹备大的行动，剑锋所指明显就是临渊军。站在南楚的立场上来看，他们既然无力主动出牌，那么泯军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败得越惨，对楚人收复阴山就越有好处。

????即使抛开了旧时情谊不谈，周瑜此刻想要相助周立秋的心思，依然算是极为真诚。

????“你真的能有办法把我带进去？到底有多大把握？”

????“没有十成也有八成吧。”周瑜的面色甚是笃定，“我这次出来带了十名手下，回营的岗哨只会核查数目，绝对记不住每一个人。不过出来的时候我说过要在磐城住两晚，只怕不能赶着明天回去，要等到后日才行。”

????“这样正好，”周立秋反倒松了口气，“我明天还有件要紧的事必须办，本来就动不了身。”

????“哦？除了探查军情以外你居然还有要紧的事，什么事啊？”

????周立秋的眼睫略微垂下，淡淡道：“两国已是战云密布，我有个朋友正在磐城，必须得要找到她，劝她早些离开才好。”

????“既是朋友，那倒是应该的。”周瑜是个爽快的人，并不多问，笑了笑站起身来，叮嘱道，“我住在福荫楼，一问就知道地方。你明日先忙自己的事，但晚上必须过来，后天早晨才好一起出发。”

????周立秋点头应了，也随之起身，把他和武平当作买家般送到院外。行事周密的曾凡铠无须吩咐，已经将预订要提走的酒坛装好了车，安排“伙计”押送。武平假意上前清点一番，在院中付了钱款，这才带着货车和周瑜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