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二十章 信任

边城军中没有入夜作乐的习惯，再热烈的酒宴在起更前都会戛然而止。周立秋命鲁昭护送钦使大人入馆驿歇息，自己仍然如往常一般，来到城楼上做最后的巡查。

????主城楼上方岗哨严密，四角高台的火把在夜风中吐着红焰。周立秋手扶墙垛，看着苍茫黑沉的远方，眸中浮起深深的忧虑之色。

????吕梓安从后方走过来，默默陪他站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周立秋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眼下边境还算安宁，既然担忧，为什么不回去一趟呢？你的身份不一样，只带随行护卫回京问安，倒也不用事先请准的。”

????“不，”周立秋目光坚稳地摇了摇头，“正因为是这种时候，不管有多担心，我都应该留在这里。”

????吕梓安挑着眉尖思忖了片刻，自以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道：“这倒也是。陛下沉疴难起，京城自然人心动荡。你统兵在外，对老王爷而言的确比回去更好。”

????“你看看这周边，强邻环伺，危机未平。在他们眼中，我大哥一走，就是最佳的可乘之机。”周立秋显然没有在听他说话，沿着城墙登上了更高的瞭望台，“临渊身为守土之军，越是此时，越不能有丝毫懈怠。”

新任龙虎将军的话与吕梓安自己揣摩的想法差得实在太远，倒让这位少将军呆愣了好半天，最后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叹道：“是啊……咱们两个现在所说的，还真差了层次……”

????由于宣帝早就下了免后宫请安的谕令，太后一连几日未得近前，又急又怒，召了张齿入宫，言语之间，相当直白地怀疑养居殿中正在密谋着什么。

????相比于她，张齿显然要镇定许多，温言安慰道：“娘娘稍安，您忧虑得也实在过深了些。这其一，陛下只是忧思加上风寒，太医也说并无大碍，其二，禁军还掌在青儿的手中，他虽然有些别扭，但心地之正毋庸置疑，若真有什么人敢对陛下不利，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太后虽然时常抱怨张青不够亲近正阳宫，但对他的忠君之心倒还是很信得过，闻言面色稍霁，只冷冷哼了一声。

????“说实话，臣从来没有担心过陛下不能痊愈，关键只在于这之后……”张齿抚了抚颌下长须，慢慢道，“无论现在怎么一团和气，幼主当政便是事实，‘主少国疑’这四个字，那在史书上就是重重白骨堆出来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想万全……还是得在一开始就先发制人才是。”

????太后的身体微微前倾，“兄长想要怎么先发制人？”

????打压瓦解临渊王府的声势，向来都是张齿心中的第一目标，周立春的去世令他觉得这个目标已不再遥不可及，眼下这王府权力交替之时，显然就是一个可以策谋的机会。

????“不瞒娘娘说，臣这几日已经与朝中数位大人商议过。您看，陛下与临渊王府情分深厚，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王爷必定十分悲痛，既然留在京城也是伤心，那不如，由陛下亲自礼送，请老王爷至皇陵荣养。这样的安排顺理成章，旁人谁还能有理由反对？”

????太后紧张地干咽了一口唾沫，“那若是老王爷自己不想去呢？”

????“臣是内阁首辅，有资格代群臣向陛下建言，陛下若当着群臣之面，在先帝灵前提出这样的建议，老王爷岂能完全不加考虑？如今已经没有世子留在临安，边境那个千里遥遥，连消息都要晚上一个月，这没有刀光没有剑影的，他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要老王爷无法推脱去了皇陵，这临渊王府对于朝堂的影响起码也能折掉一半……后头的事，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太后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又问道：“那……若是陛下不愿呢？”

????“陛下一向孝顺，”张齿淡淡笑了笑，“不会违逆母意。再说了，体念皇伯父的悲痛又不是什么坏事，娘娘只要好生劝慰解释，他又为什么不愿？”

????兄长语调中的镇定与沉稳给了太后莫大的安慰，二月初三，沉寂紧绷已久的养居殿中突然传出旨意，召近支宗室及二品以上朝臣急速入宫。由于张府离宫城并不算很近，张齿匆匆赶到时，该到的人已经到了大半。几位宗室王侯以穆王为首跪了小半圈，其他朝臣以品级为序，密密麻麻一直排到了殿口。

????比起前几日的晕沉，此刻的宣帝反倒显得清醒了许多，他一手握住周元忠的手掌，一手颤颤地招向穆王。

??“皇叔，开始吧。”在宣帝的示意下，穆王缓慢起身，从袖袋中掏出圣旨。

“周元忠接旨。”老王爷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渊王周元忠，少习文史、长通韬略......擢升为，大乾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陇南道元帅上柱国安宁亲王。”

????他最后这句话虽然说得艰难，但却字字清晰，太后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跪立不稳，全靠身后的素莹手快扶住。张齿一时也有些发蒙，只觉得约谈过的几位朝臣快速看向了自己，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

????更确切地说，他其实也根本没有回应的时间。

????宣帝的圣旨念完之后，最多只有刹那的安静，周元忠便跪地叩拜，高声呼应：“臣领旨谢恩！”

????被这位辈分尊崇的老王所带动，宗室人等的应答声也立即响起，许多朝臣只是因为惊讶而呆愣，回过神来后也纷纷顿首。

????张齿自然知道眼下远远不是这样的情形，哪敢露出半丝异样，忙忙地与众臣一起伏地应诺。

????身为中宫所出嫡长子，宣帝一直以来都被当作储君在养育。他不是一个完全懵懂的孩童，能够理解执掌万里江山是个什么概念。但也正因为他已经懂得身为君主的意义，御座之上的孤冷才越发令人觉得惶恐。十三岁的年纪毕竟还小，宣帝知道骤失父佑的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满殿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浪带来的除了无上尊荣，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闷闷的窒息感，唯有在看向金阶下大伯父熟悉的面容时，他紧绷的内心才能得到一份安慰。

????那是从小依偎到大的怀抱，那是父皇临终前最后的安排，准备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完全付出自己的信任和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