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剜心之痛

周元忠早已枯涸的眼眸中再次涌出老泪，俯身用颤抖的手捧住了长子冰冷的面庞，低声对他道：“立春，你也听到了是吗……不用担心，有为父在，绝不会让小雪和孩子受半点委屈……你英灵不远，就安心地去吧……”

????后世称为秀州之役的这场战事由于周立春的及时应对，在岁末之前以南境全线大捷而告终。但泯军主帅倒也不愧是一代名将，经阴山入境的南线人马被反围之后，他立时忍痛断腕，全力回撤，虽然折损掉了前锋八万精兵，却成功将北线近十万主力留存了下来，勉强保得一个收缩停战的局面。

????捷报与丧报联袂入京的同时，噩耗入宫的当时便痛哭了一场，病体转沉到不能上朝，却还要坚持召见内阁首辅与礼部尚书，当面传下隆重治丧的诏令。

????周立春在朝野间风评极佳，有嗣王的位份，又是殉国而亡，即便没有宣帝这道谕旨，阁臣们也无人胆敢轻忽。迎丧的仪仗两日后便出了临安，西郊的王陵也立时开始破土点穴。随后而来的年关除了祭祀仪典以外，一应宴饮都因为皇帝的病体与哀思而停办，宫城中蔓延而出的沉重气氛几乎笼罩了整个帝都。

????正月末，京驿飞骑来报，临渊世子的灵柩不日即将抵达临安。张齿生怕有什么疏漏，亲自去礼部复核了葬仪，又想着张青与周立春交情不错，大概更能知道亡者的偏好，入宫请安时还特意绕到侄儿当值的前殿，叮嘱他抽空去王陵踏看，查漏补缺。

????张青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吩咐，只应了一个“好”字，便再无他语，冷冷地转过头去。

????张齿立时紧皱双眉，胸中不由自主地腾起了一丝怒意。

????对于临渊世子的死讯，这位内阁首辅内心深处的感觉其实十分复杂。轻松暗喜固然有之，但惋惜感慨却也是有几分的，宣帝在御座上哭得坐也坐不稳的时候，他还曾经真心实意地陪着掉了一阵儿眼泪。即便抛开这些内心的想法不提，自南境战事起，他与内阁上下配合兵部忙前忙后，军资补给丝毫未出偏差，对于迎灵前的各种准备也是尽心竭力想要周全，自认为没有半分可被人指摘之处，怎么都不该面对侄儿的这副脸色。

????“你拿着叔父我的一点陈年过错这还没完了是不是？”张齿沉下脸，冷冷地哼了一声，“难不成在大统领的眼里，临渊世子战死在前线，竟然也是我的罪过了？”

????“如果叔父认为自己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那就当作是这样吧。青儿现在什么都不敢查，也不敢问。我害怕自己知道得太多，便再也无法面对你。”

????张青的眉宇间一片哀凉，语调清淡地说完了这句话，视线便已投向远处，眼底微红。

????张齿的心底终究藏着不敢与他坦言的隐秘，张了两次嘴，还是觉得少言为好，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赶往养居殿，向宣帝奏禀新到驿报及葬仪的安排。

????宣帝的旧疾复发于半年前，之后又是皇宫走水，又是临安封城和南境战火，大事一波接着一波，哪里还能将养清爽。临渊世子的丧讯对他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新的打击，已经躺了近一个月，夜间咳喘依然未消，面色十分灰败。听过张齿的奏报后，他觉得安排得还算妥当，并未多说什么，点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因鸠鹤拔事件而变得更听从劝诫的太后让张齿在多日劳碌后感觉到一丝轻松，他大略又叮嘱了些少言谨行之类的话，便匆匆告退，前去约请礼部尚书，准备趁着次日休沐再去一趟王陵。

????临渊王陵是先文帝落葬时便圈下地基，定了规制启建的。位于夹金山西岭，其石雕门坊、墓室祭堂、守灵处所等早就齐备，唯一的仓促之处只在于第一个入葬之人竟然不是老王爷，须得在王陵正茔的东侧另点一穴，建一所青石砌顶、白玉围栏的新墓。

????张青虽然在叔父面前应答冷淡，但心里其实极为记挂，当值完便径直奔出西城门，赶着将王陵新墓的诸项工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张齿和礼部尚书次日再去的时候，许多小的细节已经开始修正，两人转了一圈儿未见差池，便在正门楼的石甬像边停了下来，听着山坡间松涛阵阵，心头不知为何涌起千般思绪，竟都有些百味杂陈，感慨难言。

????二月初二，临渊王携世子灵柩回抵京城，宣帝因病体未愈，经朝臣力劝后指派张齿迎于城外，致唁文代奠。礼部与内廷司奉旨协办丧仪，在王府及王陵外设了两处祭棚，供宗室朝臣故旧人等前来致礼。因是千里移棺，只返旧居焚香收灵三日，便出殡至王陵落了葬。

????世子之丧显然对老王爷是个莫大的打击，除了进宫谢恩和出殡立碑等大礼外，他基本不见外人。世子妃赵凌雪因病将养，更是未在外祭场合上出现。而最该在此时出面打理的三公子周立秋，居然也只是每日跪在兄长灵前回拜而已。偌大一场高规制的丧仪，往来迎客应酬安排的，除了宣帝指派的内使以外，居然只有周立冬。凡是有资格亲来拜祭的人嘴上不敢说，心中无不生出感叹，都觉得虽只走了世子一个人，但这座临渊王府却像是已经倒塌了大半。

????当然，这些外人的观感对于悲痛中的周元忠来说，完全不值得在意。自从他把五岁的立春抱回来的那天起，便已将这个孩子放在了自己的心尖上。幼时，那是臂间膝下令他展颜的娇儿，长成后，立春更是他最为信赖不可或缺的臂膀。心头的血肉被生生挖去的痛楚，世上大概也没人能体会一二。

????在外臣们看来，皇帝陛下对于临渊王府的这次丧事已经算是倾尽心力，可对于宣帝自己而言，只要一想到皇伯父临近暮年，沙场风霜劳苦之外，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他的心中便是难以言表的不安。无奈谢恩那日诸事匆忙，他有好些劝慰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只能耐心等着葬仪完毕，才派出车辇将他的皇伯父接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