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遗腹子

龙耀那日决然离去，只是为了坚持自己的行医之则，并非从此袖手不管。临渊世子出征离京后，他担心石珀威一个人太过吃力，时常也会过来相帮。周立秋原本强健，体内毒素已清，又有师徒二人合力调治，不过半个多月，便已恢复了七八成。

????十一月下旬，南境最新军报入京的前几天，立秋立冬两人轻骑简从，奔出了临安城门。

????虽然与兄长的战报擦肩而过，但周立秋对前方情势的了解依然远非他人可比，阅览军报是他打小便学过的功课，出京后一路南下，毫不犹豫地直奔秀州而去。

????两人日夜兼程，踏入南境五州界内时已过了冬至，入夜寒风刺骨。长途急行自然不可能每晚都有宿处，如遇野外露营，周立秋都会让妹妹靠着火堆安睡，自己在一旁抱剑浅眠，照看篝火不要熄灭。

????再有两天行程便能赶到秀州，连日的晴天突转阴沉，北风带着沉甸潮湿的雪气卷地而来，一阵紧过一阵，到了后半夜愈发凄厉。

????背风而设的篝火木柴充足，在风啸声中依然烈烈燃烧，散发着足够让人继续安睡的暖意，但呼吸舒缓的周立秋却不知为何突然惊悸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噩梦。却又不全然是梦。

????他梦见兄长被当胸一箭，梦见他从马上坠下的身体，梦见自己用力握着一双冰冷僵硬的手。

????风声咆哮，四野黑沉。周立秋抹了抹满额的冷汗，起身走开了几步，想独自稳一稳心神。

????前几天他与小妹曾在途中遇到临渊军奉命增援湖州营的司将军，这支三千人的偏师当时正奉命去包抄泯军被切断的前锋。既然有此军令传下，可见秀州的战事远比推断的还要乐观。

????理智告诉周立秋，秀州一役临渊军内外合击优势明显，父王身边有主营全部，兄长身边有大嫂，他们两个应该都不会有事。

????……应该不会。

????周立冬在火堆边坐了起来，视线隔着凌乱的光影投向兄长。面对他黯沉不安的眸色，她张了张嘴，却又不能开口劝慰。

????漫天雪幕在次日近午时分拉开，断断续续，绵延不绝。两日冒雪疾行之后，出现在眼前的边塞城池已是披银挂素，看上去那般洁净剔透，清冷而又安宁。城头飘扬的临渊战旗明明白白地指出了这场血战的胜者，大战后的痕迹已被茫茫雪色所掩，模糊浅淡，几乎不见。

????立秋兄妹二人是第一次来到秀州，但边城格局大同小异，他沿着中轴主街一阵飞奔，很快就看到了简朴的军衙大门。

????不过三重院落，却似乎有一道又一道迈不完的门。无论是门边守卫，还是中途遇到的临渊属将、兵士、仆从，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灰败，低头躬身，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每向前走一步，周立秋心头的惶恐便增加一分，层层交叠，最终在看到跪在庭院内的赤那时达到了爆裂前的顶点。

????耳边所有的声响都已消失，他只听到自己茫然地问道：“你为什么哭？……赤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赤那没有回答。周立秋其实也不敢听他回答。

????庭院主屋的房门开敞着，十几名临渊部将低头跪侍于外厅，寂静无声。他冲上台阶，推开内门，转过围屏。

????宽阔简洁的室内只有一张木榻，平整铺盖的白布下隐隐是人体的轮廓。周元忠独自一人坐在床头守候，原本花白的头发已不见半缕青丝，眼神有些凝滞，仿佛未曾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

????兄妹二人的思绪瞬间停止，僵直地在围屏边立住，曾被各种夸赞为灵活机敏的头脑，此时却无法理解眼前这最为简单的景象。二人的视线在室内徒劳地寻找，一寸一寸地移动，期盼能在其他地方见到熟悉的身影，直到四肢百骸内的血液凝固，直到虚软的双腿再也不能支撑身体，仍然抗拒地跪倒在原地，怎么都不肯朝那张床榻再多靠近一步，立秋还能勉强站立，立冬则跌坐在地，周元忠的亲卫急忙上前扶住二人。

????床边的周元忠抬起了枯瘦苍老的手，缓缓掀开榻上的白单，折放于长子胸前，指尖从他的发髻，抚到额前，抚到颊边，最终落到他肩头的绷带上。极度悲伤的老王爷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立春面对各种凶险都能幸存，却撑不过如今这道简单的皮肉之伤……

????南境冬日的室内，没有火盆，冷如寒窖。周立春犹如素玉冰雕般苍白的面容甚是安宁，唯有眉间那丝再也抚不开的皱蹙，透露出了他临走时所有的挂念、眷恋与不舍。

????周立秋费力地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咬牙强迫自己挪到近前，用力握住了兄长的手。尽管掌心毫无温度，僵硬冰冷，他依然抱持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转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门外的军医们。

军医们纷纷避开这道视线。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也无须开口，双眸中奔涌而出的泪水，已经是一个无声无息，却又最为残忍的回答。

周立冬则是奋力挣开搀扶的亲卫，踉跄着扑倒在兄长身侧，哭喊道：“大哥！”

????身在将门，不是不知道沙场凶险，难以万全。可是不幸一旦真正发生了，本能的反应仍是拒绝，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将兄长僵冷的身体抱在臂间，徒劳地摇动，嘶哑地呼喊，绝望地哀求一个最后的机会，想要再看一看他的眼睛。

????被二人的哭喊声带动，跪于外厅和廊下的临渊部将们也放开了压抑已久的哀泣，室内室外顿时一片悲音。

????此时，一名军医已经从围屏外绕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倒有些悲喜难定的样子。

????“小雪怎么样了？”虽在悲痛之中，心中牵挂的周元忠还是立即看到了他，急忙关切地问道。

????军医疾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礼，“世子妃哀伤过甚，一时心血不宁引发晕厥，并无大碍。”他稍停了片刻，红着眼圈看向床榻上的周立春，“……还有一件事要回禀老王爷，小人方才诊脉时发现，世子妃……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室内众人皆是一震，连已经哭得嗓音沙哑的兄妹二人都猛然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