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章 久远的记忆

天边残月已尽，在半山仰首，唯见星光与微云。鸠鹤拔隔袖用力握住小臂上的文绣，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转身走回洞中。

????距离中庭最近的一个石洞里，敬彦蜷缩在靠岩壁而搭的木榻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床棉被不放。也不知他此时想要拼命抵御的，到底是山野夜间的寒意，还是自己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

????除了面色略微苍白以外，这位卿天鉴首徒的样子看起来并没多大的变化，听到鸠鹤拔从石洞外走过，他还有力气从榻上跳下，一面发出悲怒的吼叫，一面试图扑过去。

????守在石洞外侧的一名青衣人拧住敬彦的胳膊，又将他扔回了床上。

????鸠鹤拔稍稍停留了片刻，瞧着他摇头笑道：“说过那么多遍的万死不辞，这才死一次你就受不了了？所以我才常说，自己真的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随时挂在嘴边。”

????“是你骗我！你骗我！”敬彦满面流泪，瞪着鸠鹤拔渐去渐远的背影，嘶声叫喊。

????回到自己的石室中，鸠鹤拔显然心情极佳，隔着青纱逗弄起蛊母，引得钵盂内窸窣作响。

????区无忌端着满盘饵食走了进来，有些迟疑地在旁问道：“掌尊大人，您觉得周立春真的会来吗？说起来他们……毕竟又不是血亲。”

????“‘血亲’二字，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要紧……有的时候，所谓骨肉之间，反而会比陌路旁人，显得更加无情。”鸠鹤拔笑着拈了一团饵料丢入箱内，“你不用担心，临渊世子可是朝野公认的好兄长，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怎么也得来走这一趟啊。”

????钵盂内蛊母翻卷着身体吞食饵料。

????“无忌，你刚才听到彦哥儿的叫声了吗？”

????区无忌朝洞外瞟去一眼，点了点头，“容他这般无礼，还不是掌尊大人您吩咐的，要好生照顾，不能难为他。”

????“彦哥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鸠鹤拔唇边的笑纹渐渐收淡，声音中透着寒意，“不到生死之间，谁又能知道往日里口口声声的，到底是真是假呢？”

????区无忌眉睫一跳，正默默品思着这句话，突然听到中庭方向有脚步声，急忙走了出去，过了一阵又匆匆赶回，低声道：“掌尊大人，山下已有动静。看来临渊府的人折腾了这两日，总算找准了咱们的位置。最多还有半天时间，就能摸到这个玄灵洞口了。”鸠鹤拔扬眉笑了两声，“临渊世子乃是久在高位之人，再貌似平和，心气也难免傲慢。让他摸索两日，挫其锐气，方才显得能与我相见的这个机会难得，你说是不是？”

????“掌尊大人真是看透人心，正如您预先所料，各处耳目都没有传来预警，可见周立春明白您的意思，果然不敢围山搜捕。”

????“到临安城这么多年，这还是我与临渊世子第一次直接交锋，实在不敢大意。幸好他再聪明，终究太过年轻，到目前为止，这一步一步，仍然走在我的手心里。”

????说话间，鸠鹤拔已将钵盂从石台上提起，区无忌会意地从墙上取下了一支火把，退出石室，赶到前方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岩洞深处。

????玄灵洞的整体布局，是以中庭作为直面洞口的前导，借着岩体空洞的天然之势掏挖出数间石室为居所，各自以小路互通相连。其中只有一条岔路与众不同，不似其他空间有壁灯照明，一眼根本望不到头，蜿蜒伸向最为漆黑暗沉的深处。

????走在前方的区无忌显然很清楚这一片黑沉背后究竟是什么，面色十分从容，步履也踩得极稳，每隔十来步便点燃岩壁上预设的火把，一截一截地照亮这条通向内洞的甬道。

????大约前行半里之深，一个周长数十丈，高约八仞的圆形岩洞出现在眼前。洞壁上嵌了一圈粗铁油灯，次第点燃之后，整个内洞里光线极足，可以看见洞窖的正中有一个齐腰高的石槽，槽内灌满灯油。一个小铜盘从岩顶垂下，恰好垂于石槽上方。环绕着铜盘的上下左右，团团簇立着密密的刀尖，锋刃雪亮。

????石槽的背后，也就是正对洞口最远的一侧岩壁上，开有一面两尺多宽、一人来高的铁门，紧闭的铁板上挂有重锁。鸠鹤拔亲自走过去，用袖内的铜匙将门锁打开，现出了一条不知延伸向何处的密道。

????区无忌在石槽前站定，游目又看了看洞内的机关，叹道：“临渊世子一向聪明，只要他走到了这里，立刻就能明白掌尊大人的意思，是想要拿他的命，去换他弟弟妹妹的命。”

????“他明白了又能怎样？走到这一步，一切都已经敞开，周立春的面前根本没有别的破解之法，除非……”鸠鹤拔阴冷的语音突然停住，转而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亲自去洞口盯一下，如有意外，也能尽早防备。”

????区无忌躬身领命，快速从来路退出。

????鸠鹤拔将手中的钵盂放下，掀开青纱，卷起右边的袖口，将手臂伸入钵内。

????洞内的油灯灯芯粗壮，焰光烈烈，整个洞室的温度开始慢慢升高。

????骨脉之伤已愈，多年的寒痛消失，厚重的外袍和闷热的空气不多时就逼出了周身的汗滴。鸠鹤拔抹了抹汗湿的额头，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想起了血液中滚烫的疫火，和高烧下昏乱的呻吟。

????父亲的尸体就停在房间角落，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死去，恐慌和痛苦交织下唯一的安慰，就是母亲还在身边，还能向路过的医者呼救。

????“我这里只剩了最后一粒丸药，按新方子配制的，很有效验。给你家大郎服下，应该能撑到其他大夫赶过来。”大夫的声音遥遥传来，高烧下的他神智居然十分清醒，字字句句听得分明，“大嫂你这个年纪一旦病发会恶化得很快，现在已经有了症状，最好躺下来不要再劳碌。王城那边痋学的疫情也很严重，我得马上赶过去了……”

????母亲嗓音模糊地道了谢。淡淡的药香飘来，体内求生的渴望从来没有那般强烈，原本连指尖都不能移动的他，居然强撑着从枕上半抬起身体。

????然而递到中途的那一粒药丸，却在他眼前被犹疑不决地收了回去。

????“好孩子，刚才大夫说的你也听见了……痋学那边疫情严重，娘很担心你弟弟……”母亲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眼中泪珠滚落，“不是娘不疼你，可弟弟是圣子，你、你也一定愿意，把这最后一颗药让给他的……是不是？”

????他愿意吗？当然不愿意。双胞的血脉又能怎样，骨肉的温情又能怎样？所谓的疼爱，所谓的一视同仁，在性命面前都是一片虚假，这个世间最为实在的，莫过于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