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菡萏盛开 第一章 卷首

“我删除了他的记忆。”

孟婆舀着汤，轻声诉说着：“来奈何桥转世的魂魄都要经此一遭，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但他原本不必。”

“毕竟你们放不下彼此，不是吗。”

“大人说的是。”秦阮拢了拢鬓角碎发，桥边微风下，忘川泛着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她微微一笑，“不过还是忘了好。”

想她在凡世间飘荡多少年，风风雨雨大乱小闹都看了个遍，人间温情也见了不少。只是她终究不知破镜重圆的法子。

食指在那碗孟婆汤中一点，激起层层涟漪。

“阿宇已经为我付出很多了，愿他下一世，娶个好姑娘，和和美美，不要再遇见我了。”

她笑起来，拾起一旁匕首，在三生石上刻下累累伤痕，果断划去自己名姓。

她不想再误良人，于是“窦宇”那名字下，空荡荡。

……

京城最有名的秦家，不是官员，不是皇亲，是个商贾人家。小姐不会绣花，不会算账，但会惹事。若是今日没在哪家墙头上看到秦家小姐，那她大概已经飞上屋顶了。

秦家小姐名唤秦阮。听着是个淑婉名字，却不是个淑婉性子。

秦阮是被宠着长大的，养成个飞扬跋扈的豪爽性情。她是家里的宝，除了平日里那在朝廷上做官兄长对她严厉些，旁人也纵着她。即便是闯了滔天大祸，也有她老爹替她善后。

秦阮贪玩，常常要等着侍卫好言好语来哄，才肯回府。

“小姐。”这不，那侍卫果真追到树上，“日沉西山，该回府了。”

小姐正眯着眼看那斜阳，猛然被他一唤，眉梢眼尾染上些许恼色。腰间折扇抽出，她挑着侍卫的下颌：“阿宇敢命令我了？”

“不是命令。”窦宇直视她的双目，眸子中映出那副桀骜面容，“只是夜里微凉，怕小姐受寒。”

秦阮似乎这才满意，收了扇子张开双臂：“那要阿宇抱。”

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神态，窦宇轻勾唇角，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抄起她的膝弯。暮春落花在身侧飘下，她伸手去接，耳畔的话语一同随风消逝。

“好。”

京城名家，纵使不曾身居高位，也可谓权利遮天，深得民心。秦老爷不打诳语，说是闯了什么祸都能善后，便就是能。不过权利过大，即便不曾起谋反之心，也会成为那位眼中钉，肉中刺。

秦阮及笄之年，圣上以“叛国通敌”的莫须有罪名，下令要将秦府满门抄斩。秦家老爷夫人惨死于屠刀之下，公子不知所踪，小姐被侍卫挟着逃亡。那时秦阮太小，懵懂不谙世事，不知那诏令蹊跷，满是帝王疑心，不知如何为家族正名，挽回一线生机，她只能躲在窦宇衣袍下，四处流亡。

可秦阮高傲惯了，又怎么受得了逃亡的疾苦？于是第不知多少次同乞丐窝在一起，听着他们诟病秦家时，她终于破口大骂。

“秦家是什么！也是你们这群狗东西敢诋毁的！”

那群乞丐沉默一瞬，又哄堂大笑起来：“我们是狗东西，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您又高贵到哪里去？不知天高地厚，不如让哥几个打一顿痛快痛快！”

这下轮到秦阮慌了。她只是气不过，哪里想到会遭人打？正要提起裙摆狂奔，转眼又见少年挡在她身前。依旧是一身麻布衣裳，蓬勃之气却是抵挡不住。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颔首道：“望诸位将拳脚施加于我身上便好，不要动我身后之人。”

少年没有佩剑，而是把长剑装进包袱中，赤着手挨揍。那乞丐也不会什么武功，几个人打了他几拳出了气后，也就一哄而散了。

除了额角几块淤青以外，他倒也没受什么伤。

秦阮忿忿给他揉着额角：“傻不傻啊！实在不行跑不就好了，做什么叫他们打！”

“小姐若是也知晓不好处理，那下次也不要惹是生非了……即使属下会为小姐善后。”

窦宇看着她，一双明亮黑眸中如旧映着她的面容。

少女一瞬失措，竟不知如何去回应这一份炽热的爱意。

结果没想到，这天夜里，秦阮便发了高热。

她躺在草席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嘴上张张合合不知念叨着什么。窦宇也无暇注意，从包袱里寻出一把铁剑，直直冲着街对面的当铺奔去。

当铺店主本在梦中酣眠，硬生生被他这砸门声吵醒了。半梦半醒间推开门，见得窦宇举着长剑，低声哀求：“劳烦店主人行行好，换些银两。家中……小妹突发高热，急着寻医。”

店主眨了眨眼，接过长剑，端详半晌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终了，还是给他换了几两银子，顺便指了去医馆的路。

抓完药再回到乞丐堆，已经是子时过半。窦宇还未来及洗去一身风尘，忙着去把苦药汤子送到秦阮嘴边了——也是这时才听得她念叨了些什么。其实不过重复二字。

“阿宇……”

猝不及防间，心软化作一汪春水。

窦宇扶着她的头，小心翼翼喂着药：“小姐乖，先喝了药。”

好在苦汤药起了作用，秦阮后半夜倒是安省。

只是她一大早起来看到他在煎药，脸上那点神情一下子微妙起来：“你……咳咳，哪里来的银子？”

窦宇一惊，忙起身去扶她：“当了一把剑。”

“剑？”那声音立刻拔高，“不是说过就算吃草也不能当剑吗！”

“不是那一把。”窦宇拍着她的背，低敛眉眼，“是之前家丁所持的普通铁剑——我拿了几把出来。”

因为那把剑是小姐给的，所以他会格外珍惜，怎会随意变卖。

“……”

秦阮像是一下子失了气力，靠在他肩头喘着气：“过来让我看看……昨夜一直未睡？你歇歇吧，我没什么事了。”

眼底的乌青实在是太重了，以至于到后来成为女帝的她，都还记得那一层黑色，而后为少年间的情谊露个笑颜。

是的，秦阮后来做了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