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时 第二章 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锦兰掀帘子进来就听见小姐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一句话，她也不多问，迎着三娘道：“姑娘，外面风雪下得如此重，还要去摘黄梅花吗？”锦兰是一等丫鬟，贴身侍候三娘，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必寻常，言语之间亲近宽泛许多。看到她进来，三娘才慢慢抬头问她：“你可打听过了？”

锦兰点头，靠近了几步低声说：“厨房方管事偷偷和我说，墨竹前年就被二小姐要去了，应该是在她的小厨房当值吧，具体情形如何她也不太清楚，小姐，您怎么突然想起问她了呢，墨竹当年不是被您发落下去了吗？”

三娘懒得理她，继续低下头看自己的书，片刻后说：“我的事，容得着你多问，想去重新学规矩的话去找孙婆婆。闲的慌去帮着柳婆子多收些雪水。”

锦兰顿时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多嘴多舌了，小姐做的事，她多什么嘴，按小姐说的做好就行了。锦兰有些不知所措，天气这么冷，若是去收集雪水，她肯定是要生冻疮的，但是她又不能违逆了小姐，只好道了一声是才退出屋子去。

西北风刮的兴起，风雪交加，伞都撑不动，三娘不动声色的吩咐下去，让院子里的婆子收集积雪煮茶水。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到处白茫茫一片，今日刮起大风又开始下了小雨，泥地里一片泥泞，哪怕走在青砖上也很容易滑倒。那胖墩墩的有些龅牙的婆子看到红梅回来停下手中动作，抬头对她笑道：“姑娘回来啦，这风雪跑这一趟是辛苦了！”这些下等婆子都小心翼翼的讨好她。红梅心中略微不安，嘴上应付道：“只是小姐吩咐让走一趟，没什么打紧的。这雪你们收来做什么？”

柳婆子忙道：“是小姐交代下来的，让多收点雪水，存在陶罐子里。。。”

红梅声音不觉一轻：“小姐醒了？”

柳婆子说：“醒了没多久，就靠着窗看书呢。”

红梅这才快步往屋里去，她怀抱着几支腊梅，腾出手来搓了搓手，只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变白。挑开帘子走进屋里，立刻一股热气直冲冲的包围住她，令人只想赖在屋子里不动弹，一点都不想出门。进步左手边的炭盆里静静地烧着银霜炭，右手边安置着一架腊梅傲立白雪压枝屏风，上书王安石的诗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屏风转角处放了一只窄肩瘦长的白地黑花经瓶，她把刚折的腊梅插入经瓶，连忙问：“小姐，您看腊梅这样摆放好吗？”，三娘放下书垂足而坐，穿了黄色系带绫罗鞋，慢腾腾的把经瓶挪到了榻上的紫檀炕几上。

三娘一边摆弄着腊梅插枝一边问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红梅：“粉菊呢，怎么都没见着她。”红梅说：“您不是打发她去给四小姐送一盒芝麻麦芽糖，一盒红糖核桃花生糖吗，恐是雪大路滑，路上耽搁了吧。小姐，您这靠窗坐着也冷的很，风寒还没好全，还是去床上多躺会吧。好的快了，等梅花开的多了，再去国公府赏花啊！”

三娘摆摆手：“去小厨房做点心来，我有点饿了，想吃红豆泥馅的桂花糕了，馅里加些许薄荷味。”红梅应道是，她心里不情不愿的，但耐不住是小姐的明令不得不去小厨房，想着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如小姐意。好歹自己是最得小姐心的一等丫鬟，一贯十指不染水的，现在一会让她冒风雪折梅花，一会让她做糕点。她甩开帘子走出去后，三娘才躺到床上，靠着菊花软垫，盖上内塞狐狸皮毛芯的丁香紫绸缎被，放松心神闭眼歇息。

昨晚醒来，看到挂着云纹的藕荷色绸帐，一张低矮厚重的四百多年的金丝楠木桌子，一把乌木靠背椅上垫着湖蓝色的蜀锦坐垫，绣满白玉兰，各色坐垫的圆墩鼓墩方墩上分别绣着墨竹，红梅和粉菊，年幼时就是爱及了这些，以至于给自己的丫鬟取名于此。小叶紫檀塌旁两架黄花梨的书柜装满了话本子，雕刻了芍药花的朱漆桦木衣橱一排靠墙。酸枝木梳妆台上的缠枝花卉纹葵花铜镜，还是大表哥第一次出游湖州回来送她的。过久了穷困窘迫的日子，这般华丽的布置，她到现在都还没适应过来，这些都是她最熟悉的物件，这是她未出嫁时在蔡家的宅院海棠园，一应用具都是祖母宠爱从明州运过来的。只是在她嫁到史家大病后被她父亲赐给了新抬的姨娘。当初被发落的被做妾被打发的丫鬟也都还在，一切都还如初娇养在家的时候。

粉菊说自己偶感风寒，已经病了好几日了。三娘记得这件事情，母亲在她十四岁那年得了场大病，七八个月后去世了。在母亲病重的时候，她让红梅打探到史宽之要与另几家的少爷要去国公府赏花诗会，三娘迫不及待去想与他相遇。可惜那天风雪太大，梅花开的稀稀疏疏的，她和红梅等了很久很久，鞋履裙摆都湿透了都没有遇到史宽之。回来后就生病了，连续四五天没有去母亲那里请安服侍左右，如今想来自己以前确实太不应该了。自己亲生母亲生病难以下床，她还巴巴的想着去会心上人，更何况母亲不久会撒手人寰了。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的哭湿了枕头。

等痛哭过心情舒缓一些，三娘坐到了妆镜之前，细细的打量着镜子的少女，觉的分外的陌生，竟然如此美貌，一边止不住的感叹就是这样的蠢啊！真是愚蠢至极！一时悔恨莫及，这种懊恼羞愧难当的情绪如此强烈，一下子抽空了所有的心气，人一下子软了下来。趴到梳妆台上对自己说不去想这些了，不去想前尘往事，如果现在是真正的活着，那就好好的活着，就如以往每日反复练习的那样好好的活着。

平静下来慢慢的看的清境中的少女了，黝黑浓密的头发如绸缎般长至腰际。肌肤细嫩白晰泛着一层柔光，上圆下尖的鹅蛋脸轮廓均匀柔顺。眉毛修成了粗粗的蛾眉，桃花眼一双瞳仁秋水，鼻子挺拔小巧灵秀，红唇鲜润饱满，牙齿洁白。一双手柔若无骨，十指修长如葱根。美人都以瘦弱清新或端庄素雅为美，三娘圆润娇媚，看上去花团锦簇般美好，又似空无一物的花瓶。

虽然三娘至小跟着外祖母长大，还蹭着表哥们教习的西席先生一起启蒙诵读四书五经，可以说比大多贵女读书更多，可是众人看她看上去就不太聪明，不是因为她书架上的话本子，而是实在生的太过明媚了。一开始三娘很爱惜自己的容貌，到后来回蔡家又不被史宽之所喜，越来越厌倦懈怠了，她羡慕别人的清瘦。现在看到镜中的自己，她嫌自己生前行事太过飞扬跋扈，她嫌自己长的太过招蜂惹蝶。她现在恨不得自己悄无声息，不引人瞩目就好。

三娘摸着自己的脸，手感滑腻，掐了一把，墩墩的开始泛红。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又回到了蔡家，为何自己又变成了十四岁时的模样。佛说结善缘积厚福与转生来世，她思来想去前世除了对史宽之死缠烂打外，并无建树。三娘醒来后这一天她都守在屋里，一切过于美好，她舍不得去怀疑，哪怕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也好，到头来也是一场美梦。梦醒之后，她是不是还得回去当那个在史家偏院活着内心却又死了的三夫人。炭火烤的屋里的空气暖烘烘的，腊梅的幽香开始浓郁起来。三娘回过神来，突然记起前世国公府诗会上陆游咏梅词：

卜算子。咏梅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花开花落自然，应如是，观自在。三娘走到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的长桌前，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诚心祈祷：“感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愿观世音菩萨护佑三娘福寿康宁，我愿持戒晨昏抄经祈福。”

锦兰很快抱着装满雪水的陶罐进来，见小姐跪在菩萨面前正要起来，连忙放下陶罐来扶她。三娘碰到她冰凉的手，头发肩膀上都是雪，两个人收一罐雪水哪里需要这么久，这丫头一定和柳婆子嚼舌根去了。“雪水收了放到小厨房阴凉地方静置，过几日等我病好些了，煮茶喝。”锦兰说：“小姐，那要备些什么茶，您要学点茶了吗？要不去库房取黑釉建盏？听二小姐身边的建兰说二小姐会茶百戏都是用黑釉建盏的。”

三娘不理会她的碎碎叨叨，直接吩咐锦兰：“把香灰去倒了，以后屋里不焚香了。”大概前世被偏院里的樟木香给熏怕了，闻不得木香味。她最喜爱的花露香水，是祖母赏她的蔷薇水，据说是大食国传进来的，香气郁烈，三娘拿出装着蔷薇水的琉璃瓶让锦兰拿去送给二小姐的二等丫鬟建兰。三娘直直的看着锦兰，想起自己的贴身丫鬟叫锦兰，二姑娘偏偏给她的二等丫鬟改名建兰，以前怎么就没计较这些细节呢。

锦兰看小姐又呆住了，等了片刻问道：“小姐，您怎么把这么名贵的香露给建兰？这个连二小姐都没有的呢！”三娘思忖片刻说：“你和她处好交情，然后细细的套话原些咱们屋里的墨竹在哪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

她心里清楚哪怕重生一回，要想改变境遇，一定要先改变自己，变化要从细枝微沫一点一滴的积累。花露香水自己是要弃用的，拿去挑拨离间二小姐和丫鬟之间的关系正好，还可以借此抓住机会把墨竹给要回来。前世身边没有得力的助手，处处受制于人，导致最后孤寡无依，今生要笼络人心，先要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红梅是不能留了，要不是她言语时不时的提起史宽之，要不是自己太过纵容红梅，也不至于迟迟未嫁，怎么想办法目前还不急。墨竹只劝慰了几句触了霉头，就被发落了。

“哎，小姐您就瞧好嘞，保证给您办的妥妥帖帖的。”锦兰得了吩咐蹦蹦跳跳的出去了。这丫头都快十六了，还是这么跳脱闹腾，说的好听是开朗活泼，单纯毫无心计话多，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傻，什么都在嘴上什么都在脸上，一览无余，看来傻人有傻福，最后也只有她陪着自己。三娘心想自己原来行事冲动莽撞，对丫鬟稍不顺意就责罚呵斥，这样的坏脾气也就她不在意了吧，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

折腾了半日有点乏累，丫鬟们都被自己打发出去了，红梅也不知在做什么，三娘回到榻上，盖好绸被，沉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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