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眠 七 异香（四）

“丽娘是个可怜人，只是被仇恨蒙蔽了本心......”

“丽娘是那寡妇吗？”

闻言，杏娘手上的动作一顿，她转头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娃娃。她的目光朦胧，仿佛隔着一层缥缈的薄纱，令人望不进眼底。

“你知道丽娘？”

盛夏天里，难得多云，丛丛云层将烈日团团围起，敛了半数暑气，只是空气中依旧有些干燥。

闻人玉最是耐不住热的，肚子里又咕咕作响，所幸桥头就有小贩在树荫下摆了摊子卖冷饮的，五文一碗，于是她豪气地买了三大碗。

林子夜端着碗默默地喝着冷饮没有说话，忽然，一丝丝异香钻入鼻孔，他的眉心微动，眼神飘向另一头过桥渐渐走近的长衣男子。

邱子仲和闻人玉也感受到了，两人手中动作不觉放缓，眼神同时落在长衣男子身上。待长衣男子与三人擦肩而过时，邱子仲终是忍不住伸手拦下男子，向他作揖严肃道：“公子是东阳人士否？”

长衣男子似是奇怪陌生人的话，愣了一下，于是他也回礼作揖客气道：“在下是东阳人士，不知三位有何要事？”

“在下是华羊山迦南宗弟子。”邱子仲自报家门，然后才切入主题道，“我观公子身上有妖气，不知......”

“什么？你说我是妖？！”那长衣男子面色骤然大变，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我不知道什么迦南宗迦北宗的，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你可不要信口胡诌！”

见长衣男子气得面色铁青，闻人玉看不下去了，她赶紧将邱子仲拦在身后，脸带歉意讪笑着解释道：“公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他其实想说公子家中最近是否有什么怪事？或者有什么新来的人否？”

闻言，长衣男子心里一沉，万千思绪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变得紧张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他攥紧了双手，抗拒地摆了摆手：“没有，我看你们几个莫不是半吊子的神棍，想要骗我钱财还是回去多修炼几年吧。”

说罢，他气呼呼地转头就走。

在经过桥头时正与一人迎面而过。

那人个子瘦小，穿着一身半新的捕快服，此时也站在摊子前买冷饮。

“张捕快？”闻人玉认出是昨晚的张敬。

端着碗豪饮一口的张敬转头看去，原来是熟人，他自来熟地行至几人面前，憨笑道：“今日天气炎热，你们几位怎么还这个时候出门？这是？”

邱子仲连忙介绍自己：“在下是华羊山迦南宗五弟子邱子仲。”

张敬只是个小捕快，不是很懂什么修仙门派，于是林子夜在后面加上了一句：“他是我师弟。”

“哦——”张敬终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张捕快，方才那人你认得吗？”闻人玉留意到方才张敬与气走的长衣男子对视过，心想两人应该认识，于

是出口询问道。

“你们说的是方公子吧？”张敬喝了口冰爽的糖水，随性地拿袖口抹了抹嘴角，他摩挲着下巴回想道，“方公子是香料铺子老板娘杏娘的丈夫，三个月前才回来，他从前是外头做生意的。”

杏娘...

林子夜垂眸敛目，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他细细思索，忽然，脑海里像是有一只手终于抓住了狡猾的游鱼。

昨晚眠眠做噩梦时曾喊过这个名字。回想起他们在客栈的时候，眠眠曾和他们说起过有个奇怪的黄衣女子，似乎就是香料铺子的老板娘。

“眠眠怎么还没回来？”

杏娘的反应让眠眠更深信了昨晚梦的真实性，于是她没有过多解释，转头就跑。她思考的时候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迎面就撞上了来人。

“哎呦！”

眠眠龇牙咧嘴地捂住撞得酸疼的鼻子，眼泪疼得充满了眼眶，来人连忙蹲下身连声道歉：“对不住啊！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转过身来，让我看看，没有受伤吧？”

原来是个头戴儒生巾身穿绸缎长袍的青年男子。

“相公。”

杏娘出声才要提醒，眠眠趁此机会撒丫子跑了出去，方公子回头望着眠眠的背影撇着嘴摇了摇头，他抬脚跨进门槛帮着杏娘理着架子，一边嘴里念叨着：“今日总是碰见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杏娘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桥头碰见几个神棍坑蒙拐骗，看着不像东阳人，说我身上有妖气，还问我家中有没有奇怪的事。笑话，我们平民百姓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后面的话杏娘没再听进去，她的目光飘向窗边透进来的光，眼底有些黯然，在浮动的尘埃中淡淡应了声。

几人正要去寻找眠眠时，终于远远地看见小小的身影向他们奔来。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闻人玉一面蹲下身拿出帕子替眠眠擦去额上冒的汗，一面嘴里软软地问责道。

眠眠做了亏心事，垂下眼睑不敢看人，只是低低地说道：“茅房用的人多，我去了等了一会儿才排上。”

闻人玉没再计较，只是提醒她下次不要一个人去了。

想要找乔公子的线索并非易事，他们拿着乔老爷给的画像几乎快走遍了东阳城，没有人说有见过画像上的人的。于是他们只好暂时先去街边的木匠铺子里打探打探消息。

他们才走进店时，那瘸了一条腿的老木匠扯着张老皮笑脸相迎上来，热切地问这几位看着条件不错的年轻人要打什么。在听到几人不打家具，来打探消息的时候，他那随着嘴皮子说话而一翘一翘的胡子不动了，嘴角也瞥了下来，老木匠沉吟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回后面磨着柴刀。

铺子里一时有些尴尬，三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些许尴尬，于是林子夜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放在柜台子上。

“老人家，我们想打一个精巧的镂空玲珑球，这是定金，不知您这儿能打吗？”

于是眠眠又亲眼见证了这个老木匠的变脸能力，他那张干瘪的瘦脸上又看到了迎合讨好的笑意，他放下柴刀从后头架子上取来一杆小秤，将碎银子放在上面，看着那刻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手艺在这西市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就连东街大人府里的家具也是我打的！”老木匠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您几位不是东阳人吧？不知想要打听什么？”

几人问起昨日客栈女鬼的事，这个木匠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是听了这话也是叹了口气。

东阳十几年前是远没有现在这么太平的，彼时朝廷动荡，北境蛮人一年就要来中原抢掠几次。他们是游牧民族，冬天遭了天灾，没了粮食，于是他们只想着抢些食物来过冬。

天高皇帝远，连年战乱让这里的地方官权利得到了空前的壮大，钱粮是不会在普通老百姓手里的，因为他们是软弱的，他们没有权利拒绝官府。若是到了预备打仗的时候，家里的青壮年男子都要被征去前线。于是有人动了歪脑筋，心一狠将手或脚摔折了，不过官府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凶神恶煞的小吏会将他们家徒四壁的住处翻个底朝天，直至将最后藏着的粮食也搜走。

一些过不下去日子的男子于是趁着夜色丢下全家老小跑去山上落草为寇。

老木匠原来是和那个女鬼一个村子的，战乱的时候两个儿子被拉去前线都战死了，妻子听闻噩耗病死了，抚恤金给妻子买了口薄棺下葬就没了。唯有一个女儿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也被卖给了人牙子才有一口饭吃，战乱结束后老木匠才搬到镇子上借钱开了间铺子想着攒些钱将唯一的女儿赎回来。

那女鬼是个可怜的寡妇，家里的男人在前线战死了，一天夜里被几个混混勾连着盗匪将她劫上了山，那几个混混仗着是官府的亲戚将她家本要充公的田地全占了去。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敢怒不敢言，哪有什么办法呢？过了两天夜里，全村的人都看到了山头那熊熊烈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整座山都快烧秃了。

后来战争平定了，朝廷里来了位厉害的大人将原先的大人踢了下去，那几个混混靠着关系霸来的田地钱财也被还了回去，不过这几个混混这几年都离奇地死了，也有一些住在河边的人说总是在混混死的夜里听见岸边有女子喊“郎君郎君”。于是他们认定是那可怜的寡妇化成厉鬼来给自己报仇了。

不知怎么，听着老木匠的话，眠眠的心口突然针扎一般地刺疼了一下，只是还可以忍受。

几人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才进店时，他们只觉得这老木匠着实世俗奸猾，现在方觉得不是他世俗，是这世道让他变得如此，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大概攒钱赎女儿回来是他活下去唯一的指望了。

“那香料铺子杏娘的丈夫方公子你可认识？”

“方公子？”老木匠眯起有些浑浊的细小眼睛，细细思索了一番，“我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其实杏娘也不是这里人，她是两年前才搬来镇子上的，原来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寡妇，直到三个月前突然冒出个方公子，她说那是她在外做生意的相公回来了。”

“说来奇怪，那方公子瞧着明明是个书生秀才模样，却是个商贾。原来他还带着个书童小子来过我铺子里打了两套桌椅，因他生得仪表堂堂给钱又大方所以我记得，后来过了两天也没见那小书童了。”

林子夜掏出怀中的第二封画册，将画册在桌上展开，询问道：“老人家，那书童可是长这般模样？”

老木匠凑近了画册细细端详了许久，才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指向画上的脸，犹豫着开口：“脸我不记得了，嘴边这颗黑痣我记得。”

端午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6月8日到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