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第十二章 青云榜

本来就想退还的东西，指的自然是那封婚书。

可以帮助你获得很多，可是那些自己本来就能够轻松获得。

陈嘲风突然觉得，这满目繁华人潮涌动的京都，终究不如归云破庙后满是凶兽的山林更美好。

他平静地看着那位中年妇人，忽然开口问道：“婆婆，我有做错了什么吗？”

中年妇人怔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京都百余年的生活，她见惯了朝堂高官、世外强者，习惯了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她见识到了小姐嫁入项府又慢慢熬成了夫人，见识到了姑爷凭借一己之力拼杀出了越来越好的前程，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她人生的某一天，会有一个少年向她提出这样看似幼稚却极难回答的问题。

所以，她根本回答不出来。

“看来我没有做错什么。既然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改变什么？”

陈嘲风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这代表着他内心极其愤怒。

中年妇人的脸突然扭曲地很难看，用近乎吼的声音，说道：“你不怕死吗？”

“怕，我真的很怕死。”陈嘲风的声音很硬，就如同是在极北雪国冰冻了数万年的寒铁，“所以我不远万里来到了京都，来到京都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项府退婚，可是你们……直到昨天我还在想着如果考入天道院或者建业书院或者随便一家书院，就会择日再次去项府把婚事退掉。只不过，我现在真的改主意了，很抱歉。”

中年妇人愣住了，她真的没想到在连续经历过这么多打击与排挤之后，眼前的这位少年仍然会说出这样硬气的话。

“其实，我真的挺欣赏你的。”

她的语调缓和了下来，看向陈嘲风的眉眼有些复杂：“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观察着你的生活起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你这般年龄便如此自律的孩子。还有那四场考试，你表现出来的东西世间罕有，值得赞赏。你是个好孩子。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将她嫁给你肯定会是不错的选择。”

陈嘲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过被人赞扬总要有点回应，他想了想说道：“谢谢！”

直到这个时候，被人以生死相威胁的时候，他还能说出谢谢两字，真的让人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可爱，更多的应该还是可敬吧。

中年妇人转头望向学院门口那块巨大的石墙，目光停留在了某处：“遗憾的是，这世间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我家小姐应该嫁给你。”

陈嘲风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巨大的青石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像是一个什么榜单。

这自然不是书院招生的录取榜单，那会是一个什么榜单呢？在天道院和建业书院陈嘲风好像也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榜单，只是当时只想着怎样应付考试而被他完全忽略。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直到陈嘲风看到了石墙上面那一行银钩铁画的大字。

这是青云榜，这就是传说中的青云榜。

世间强者如过江之鲫，但天才总出自少年——青云榜就是整片大陆二十岁以下强者的排行榜。

能够登上青云榜的少年少女无一不是各派各宗门全力培养的内门核心弟子，或者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只要没有半路消陨，他们终将能够成为守护一方的强者。

京都乃至别处的所有书院都会将青云榜设立在最显眼的地方，借用榜单里那些光彩夺目的名字以激励学生奋发向上，增加同窗间的凝聚力，只是效果并没有想象里的那般明显。

普通的学生完全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进入到这榜单里的可能，那些名字只是他们仰慕的存在，相形见绌之下反而会让他们心生绝望。

青云榜不问学识不问境界不问师承不看男女，只讲究实力强弱。唯一的限制就是上榜之人的年龄不能超过二十岁。

历史上曾经有好多次境界相对低弱者挑战排名在其前面者成功而改写榜单，引发了多次轰动与不满，许多人对这种评选机制提出质疑，却被榜单的设立机构——天机阁一一驳回。

理由很简单，无论学识境界与修养气质，最终融合在一起，才是综合实力，青云榜评的就是综合实力，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最终的胜负。

陈嘲风的目光在青云榜上的那些名字间游动，都是些对他来说很陌生的名字，甚至还有几个奇怪的姓氏，这大概是妖族的少年强者或者是南方森林里的土族天才。

忽然，他在第二十二的位置上看到了东方两字，不由得开心笑了起来，那位名叫东方的青衣少年是他来到京都以后第一个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人，他竟然生出一丝小小的骄傲。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青云榜的最高处，那里孤零零地写着一个名字。

因为高高在上而显得有些孤独，因为孤独而变得有些冷漠。

十岁以后，陈嘲风曾经在数不清的夜里偷偷打开那封婚书，曾经无数次的端详过这个名字——项语容。

他曾经很熟悉的又感到陌生的名字。

“青云榜录尽世间少年天才，我大夏王朝英才济济，只一个神都便有十余人盘踞在这榜单之上，天道院有四位，建业学院有三位，凤鸣学院有三位……但相较于南方各派终是落了下风，直到我家小姐入榜后，南北之间胜负方分。”

中年妇人看着石墙，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骄傲，当然，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去掩饰：“我家小姐四年前初次入榜便直接位居第一，从那天起便没有下来过，后面的那些少年天才不要说是追赶，就算靠近也是极难。”

陈嘲风沉默无言，十二岁便在青云榜上一望无敌的天才少女，终究只能是他仰视的存在。

真凤之血果然很了不起。

中年妇人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陈嘲风，神情肃然：“相较于大多数人，你确实很优秀，虽然未能洗髓成功便可以轻松的考进那些书院，但是，你和我家小姐的差距终究还是太大。人生之路就算你不断攀登，最终登上顶峰，你会发现我家小姐早已离开了那里，如果你非得固执的追寻，迎接你的必定是上天降落的雷霆。”

陈嘲风沉默，然后突然想到了小丫鬟宁儿提起的那位神龙转世，那位举世公认的与项语容天生一对的天才。

“秋江春树呢？”

中年妇人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怔之后便恍然大悟，看来自己的努力又付之东流，索性便知无不言：“秋江春树四年前一直是青云榜的榜首。”

“那他为什么会出榜？是害怕输给项小姐？”

“四年前他突破坐照后境，现在是点金榜榜魁。”

陈嘲风叹了口气，自己真的很难在这件事上寻到一丝安慰，都是些高高在上需要仰望的人，而自己，不要说青云榜，就连各家书院的录取榜都很难进入。

果然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

“难道这就是命运？”

“是的，最优秀的普通人永远都是普通人，而我家小姐她从出生便不是普通人。你生而为人，她生来便是凤，这之间的差距何止一个天地？”

“原来……又是命运啊！”

陈嘲风感慨万分，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看着中年妇人，认真地说道：“您大概不相信，我之所以会来京都，就是为了改命，虽然这注定很难，但是没有做过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当然这和婚书无关，命运二字对我来说真的没有说服力。”

夕阳西下，陈嘲风向着长街的对面走去，丝毫没有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中年妇人，随后便随着人流走向了更远处。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头有些低，身子微微佝偻，显得有些疲惫。然而没过多长时间，他的头渐渐昂起，身子渐渐挺直……

落日余晖洒落在少年身上，仿佛在燃烧。

华灯初绽的殿前司都点检府，一位中年妇人正谨慎地站在项夫人的身前，面无表情地说着：“夫人，我必须要说，这孩子很不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律的少年，饮食起居自我控制的近乎严苛，没有不良嗜好。珍惜时间，以至于让人觉得谁在追赶他，却又不让身边的人觉得焦虑。很享受生活或者说是生命。就是稍微有点洁癖，第一天他一共洗了七次手，手帕也应该有五条以上。”

项夫人没有想到，跟随了自己数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妇人，居然会替那孩子说话，皱着眉说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如果给他机会，他应该会成长得很快，再给他些机缘的话，应该能够有很好的前程。”中年妇人说道，“小姐当然不可能嫁给他的，但是像眼下这样打压羞辱，倒不如直接杀了，不然将来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府里即便不惧怕，也多少会有些麻烦。”

这种逻辑，寻常的普通人大概很难理解，但项夫人岂是普通人？所以，她听懂了，眼前的这位妇人是真的很欣赏那位名叫陈嘲风的少年。

想起自己的夫君项轻舟那夜里说过的话，项夫人深深地看眼前这妇人一眼，说道：“殿前司都点检是负责皇城守备的一品大员，这个职位被无数人盯着，尤其那些不肯罢休的老家伙们，如果府里出了什么事，虽不至于影响大局，皇帝陛下那里必然不好交代。此事还是要谨慎些。倘若那少年还是要坚持可怜的自尊，或者想用婚书谋求更大的好处，那就只能让他悄无声息的消失。”

洛水里的水每年都会暴涨，洛水里的鲤鱼都很肥……

小丫鬟宁儿回到自己房里，对着光亮的镜子发了半天呆，回味着刚刚偷听到的那段对话，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提起茶壶灌了半壶冷茶下去，终也没能冷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偷听到那些话，其实是项夫人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夫人知道自己经常与小姐通信，让她听到这些话，自然是想通过她让小姐知道。

陈嘲风那个可恶的家伙，小姐自然是不能嫁的。

但是，真的用得着让他消失吗？

小姐会同意吗？

小姐又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许久，确认把整件事情都理得很通顺了，于是走到桌前，铺来信笺，提笔蘸墨，开始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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