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静世界 一个人的华尔兹（三）

房子外面，雨停了，乌云纷纷散开，云的背后是一片蓝净的天空。太阳已很遥远，没有让红色韵染开来，干净地同这一片天空告别。玫瑰园的植物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经过雨水的洗礼，植物的颜色更加鲜艳饱满了。白色阿拉伯大房子也显得更加突兀孤傲。空气纯净地能洗净一切。

在去夏伊房间前，俄兰真想去花园里剪一束新鲜的玫瑰花带给夏伊。但这是不被允许的，夏伊的视线里几乎只能出现白色，多一点的颜色可能就会刺激他的大脑神经。眼前的玫瑰是多么的美丽，多么让人心情舒畅，令人产生幸福感。虽然夏伊不能站在玫瑰园里，但是她多想把这份美丽带给她。她挑选好花朵开始剪花茎，然后熟练地把花茎上的每一颗刺去掉。

这时候赫玛一蹦一蹦地进入玫瑰园，看到俄兰她原本微笑着的嘴角拉得更开了。俄兰听见衣裙与风擦出的鼓动声，转头看见赫玛已经站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对她微笑，俄兰也对着赫玛微笑。然后她看着赫玛蹲下身开始捡拾被雨水打落的新鲜玫瑰花瓣，她看着赫玛陶醉在捡拾花瓣的乐趣中，先是静静地看着，然后又微笑起来。

风中带着丝丝的清凉，像是淡淡的薄荷味。玫瑰园里弥漫这玫瑰花香和泥土的味道，美丽女子剪花的身影和小孩天真跳动的身影构成一幅美丽动人的立体油画。

画面很开就被打破。大房子走廊里那个一脸严肃的年长修女快速走过来，风与长袍摩擦出的声音让俄兰很快把头转向走廊的方向。修女面对着俄兰严肃地看着她，双手习惯性地互握着摆放在腹前。俄兰直起身一手握着已经被剔去刺的玫瑰，一手握着剪刀走向修女。

“怎么还没去？”修女保持原来的面部表情说，然后微微僵硬的低头看了看俄兰手里的玫瑰，动作很小，几乎不易察觉。

“是，这就过去。”俄兰边说边走进走廊里。

“把花给我。”修女环视保持原来的语气很稳当地说。

俄兰极不情愿地把手中的花递过去，然后朝楼梯走去。赫玛一直站在不远的花丛中间看着两位修女之间按的对话与动作，这时年长的修女朝赫玛看了看，眼神依然严肃犀利，不禁令赫玛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年长的修女也转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俄兰径直走到夏伊的房门前，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没能把花带给夏伊让她感到非常遗憾。她低头掏出钥匙开门，迈进门的瞬间她看到夏伊双手腾空摆放着，轻盈地迈步旋转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像上了发条被摆放在音乐盒里跳舞的玩偶。

俄兰慌张地关上门，旋转钥匙锁上。她顾不上地板上的狼藉，望着夏伊，僵硬地站在原地。

夏伊看到俄兰，慢慢停下脚步，腾空的双手也慢慢放下来，像在播放慢动作似的。俄兰冲上前握住夏伊刚放下来的手，叫了她一声：“夏伊。”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夏伊像慢慢明白过来一样睁大眼睛看着俄兰说：“俄兰，我刚才是在跳舞吗？”

此刻，俄兰的心情更加复杂到了极点，她意识到夏伊正在恢复意识，而且速度也在她的意料之外，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也不清楚。她是希望夏伊的病能好起来的，希望她像正常女孩一样生活，得到她这个年龄应该得到的一切的。

但是隐隐地让她感觉到夏伊的命运不会像他想的这么简单，她总觉得在夏伊身上有许多邪恶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她是永远要被恶魔囚禁起来的公主。

俄兰开始害怕，她害怕夏伊恢复了意识又作出强烈的反抗，上一次强烈反抗已经是两年以前了，那次反抗让她几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想把自己弄死，但是被俄兰及时发现。俄兰至今换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情景。后来在经过叶莫的同意后，神父给夏伊做了深度催眠，并用药物控制了她的意识。她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大脑里都会干净地如同新出生的婴儿般。

俄兰想得出神，并没有发现夏伊已经看了她很久了，等着俄兰回答她的问题。夏伊觉得俄兰有点奇怪，动了动被俄兰握着的手指。俄兰这才回过神来，哽咽着点点头，然后说：“夏伊你累了吧，快过去坐下。”她把她带到床边坐下。

俄兰起身要去擦地板的时候夏伊似乎想拉住俄兰的手说些什么，但她很快就缩回了手，她看到俄兰的表情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俄兰想，还是不要去引导她的思维的好。她麻木地收拾起地板，动作明显加快了许多，她不想让其他人察觉到夏伊的变化。潜意识里她还是想努力保护夏伊的。

帮夏伊洗完身体扶她到床上，俄兰从口袋里掏出夏伊一天量的药盒，与往常一样递给夏伊，并帮她倒好水。夏伊接过药盒，七八粒大小不同的药丸让她蹙了蹙眉头。俄兰发现了她的细小的表情变化，赶紧把水杯放到夏伊手上，盯着她把药服下。夏伊喝了很小一口水，蠕动一下喉咙就把药全部送了下去。俄兰扶她躺平，给她盖好毯子，然后退出了房间。

俄兰回到东边他们做祷告的房间，向年长的修女汇报完一切正常之后开始做祷告，默念完一段圣经之后她起身回了房间。开门前，她朝天空望去，今天的夜空格外清澈，雨水不光冲刷了大地，连天空都清洗了一遍，让星星变得格外闪亮，几乎连成一片。

“真美啊！”俄兰情不自禁感叹，带着淡淡的忧伤。走进房间，她只打开了台灯，温暖的橙黄色一点点烫染开来，灯光不亮，却填满了整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也十分简单，一个嵌入式的大衣柜，一张白色木质单人床，配套的床头柜，靠近窗台放一张写字台。桌子上放了许多叠得很高的书本，其中有几本是中文书，大概是学习的教科书之类的书本。书桌前放着把天鹅绒软椅。俄兰站在床边开始脱衣服，台灯把她的身影投射放大到墙壁上，巨大的剪影与她做着相同的动作。脱完外套，头巾，她平躺在床上伸手拧灭了台灯。

她没有闭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月光通过窗户细逢照进来两束鹅黄色的光，把天花板分割成几块不规则的几何形状。思绪把她带回到了两年前的夏天。

六月，希腊爱情海东北部的巧斯岛。巧斯岛是爱情海上最富有的岛，它的财富几乎完全建立在大自然的礼物上，香乳脂，岛的南部是香乳树林，唯一可以大量生长并制造出浓稠值钱树汁的地方。东北爱情海的海水虽然蔚蓝耀眼，但它可没有想象的那么温暖。岛上有修建于十一世纪的莫尼拉修道院，希腊最古老精致的拜占庭教堂之一。像一座玫瑰花园一样的修道院里玫瑰争先恐后地怒放着，空气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花茎拔节的声音。

刚过早晨，太阳却已经白花花地铺满大地。俄兰站在高大洋槐树的阴影里选择花朵。突然这座大房子里的另两个年纪比俄兰打得多的修女匆匆从房子的走廊东边走过来，脚步很急，虽然紧绷着脸，但脸上松弛的皮肤还是上下抖动着，嘴角也因此有点下扬。

她们走下两个台阶，穿过把玫瑰园分成两块的小径，来到大铁门外。俄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位修女经过她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她把手里的剪刀和玫瑰迅速放进藤篮子里，小跑到大铁门外。两位修女停在那里，不时地对着唯一伸向外界的小路张望。俄兰好奇地顺着那个方向张望了几眼，小路上除了白花花的阳光和偶尔斑驳抖动的树影，没有其他动静。

不远处的小房子是除了玫瑰园唯一能看得见的建筑，小房子前面的草坪用低矮的木桩圈起来，算是院子。一个年轻的希腊女子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看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在小院子里欢快地蹒跚奔跑。女子很美，光着脚，穿白色低胸长裙，仍然能看出她美丽动人的乳房轮廓。如少女般细腻白皙的肌肤和优美的肩颈骨。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盘成髻。她微笑着看着女儿，就像神话中的女神一样圣洁的笑容。

小路的尽头，缓缓出现一辆黑色汽车。俄兰和修女同时看到车子的出现，平时在这里是几乎见不到有车辆行驶的，更别说像豪华汽车。美丽女子抱起她的女儿看着车子向玫瑰园的方向行驶过去，小路刚好能使车辆通行，车子开得很慢，但也很快就停在了玫瑰园的大铁门前。

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位英俊的东方男子，他就是叶莫。有着健康肤色，剪着干净的短发，乌黑有神的眼睛，亚洲男子的面部轮廓。穿白棉衬衫和略显肥大的裤子，整体看起来轻松而又舒服。他缓缓从车头绕行过来，很绅士地向站着的修女们点头行礼，修女们包括俄兰礼貌性的点头回敬，然后看着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俄兰看见一个女子完美无暇的侧面轮廓，车门已经打开，女子却坐着一动不动，她一直注视着前方，只有浓密的长睫毛缓慢地上下飞舞着。叶莫把脸凑近，在女子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女子的脸就侧向他，呆滞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叶莫。

俄兰这时才看清楚了女子的脸。女子有着与她一样的较为明显的面部轮廓，但女子的看起来比较柔和些，光洁的宽额下浅浅的眼窝里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她的眼神却有些呆滞，像是要把眼睛关闭起来，把自己关在身体里一样。女子的鼻梁很挺拔，这是同俄兰最像的一个部位，柔软小巧的双唇紧闭着，让下巴也显得有些僵硬，浓密绵长的卷发自然的散落在胸前。同玫瑰花一样美丽的女子，俄兰想。这是俄兰第一次看到夏伊。

叶莫扶着夏伊走下车，黑色的皱褶及膝连衣裙让夏伊显得更加瘦弱娇小。她目光依然呆滞，目光遥远而没有焦点。一位年长的修女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让叶莫和夏伊进屋。叶莫用胳膊搂着夏伊裸露的肩膀跟着修女走进玫瑰园，穿过长长的繁茂的花园，走上二个台阶到一楼的走廊右拐向东面，整座大房子刚刚被粉刷过，白色的墙面上水分还未蒸发干的地方还泛着青，散发出潮湿石灰的气味。俄兰好像明白过来为什么突然之间重新简装这座阴暗老房子的原因了。简装后的老房子果然亮堂了许多，外观也变得相当漂亮。

一行人走上最东面的楼梯来到二楼中间的房间门前停下来啦，一位年长修女打开门，看看叶莫的脸说：“叶先生请。”

叶莫微微点头，搂着夏伊走进房间，环顾房间，一片雪白，凉得晃眼，只有床头柜上的一束玫瑰浓郁艳丽地盛放着，如同生命般显示着活力。

不久，叶莫就离开了房间。一位年长的修女不约而同地跟着出去，他们在走廊交谈了几句，声音很轻，俄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而后，叶莫再次回到房间，伸手抚摸俄兰细腻光滑的脸庞和柔软的长发，脸上表现出深深的无奈与怜惜。

夏伊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像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也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一样。俄兰想，她大概是受过很大的刺激。然后她看到叶莫蹲下来，双手握住坐在床沿上的夏伊的双手。用他的大手把夏伊手紧紧包裹在里面。

他对夏伊说：“夏伊，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的，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又能像小时候一样快乐地在一起了。”叶莫说得很投入，但是夏伊没有回应他，嘴唇也不动一动。

“夏伊乖乖接受治疗，听修女和神父的话，这样病才会好得快。”叶莫接着自己的独白。

这时俄兰觉得有点奇怪，刚才叶莫说的“生病”“治疗”是怎么回事，这里又不是医院。

她被这个当时已经破败的修道院收养至今将近十年，但也没见到过有病人到这里来治病的，甚至连到这里来做祷告忏悔的人都没有。“听修女和神父的话。。。。。。”叶莫刚才的话在俄兰脑子里回响。

对，是神父。在刚到修道院不久，一次偶然路过一位年长修女的房间的时候，她听见里面的修女在对话，声音很压得很低，模模糊糊能听到一些。

一位修女说：“这个事情只是个意外？”

“可能吧。”另一个修女回答说。

“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

“那个女孩本来心灵就已经很脆弱了。”另一个修女有点不屑。

“可是神父以前治了许多心理脆弱的人，就这次出了意外。”

“是啊，以后哪有人还会再信任他呢。”另一个修女叹了口气。

“你说那个女孩怎么再也没有被唤醒呢！”修女似乎在责备那个在她口中已经死去的女子，但又表现出惋惜的样子。

“总之，这件事以后还是别再提起得好。“另一个修女说。

“俄兰她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吧。”

“她不知道。”

后面的对话俄兰没有再听下去，当时还只有十六岁的她恐惧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听到关于修道院为何破败的原因。但是修道院凭以往神父的名声所积累下来的资金足以维持她们的生活。只是这里从此将被遗忘。败落。

“亲爱的，我要走了，我会来看你的。”俄兰回过神来的时候叶莫已经在同夏伊道别。

他亲吻她的前额。她依旧没有说话。他看了她一眼后放手走出房间，顺着原来的路返回，两位年长的修女跟了出去，其中一位修女匆匆对俄兰说：“你看着她”。俄兰点头。

等他们都出去后俄兰走近夏伊说：“你叫夏伊？。。。。。。我叫俄兰。”夏伊抬起双眼看了看俄兰，虽然眼神依然呆滞。夏伊居然抬头看她了，这让俄兰觉得有点意外，因为她以为夏伊不会对自己做出任何反映。

“俄兰。”夏伊轻轻地念俄兰的名字。这是俄兰第一次听到她说话，虽然声音很轻，发音也有点不标准，但这让她像发现什么惊喜一样兴奋。

俄兰微笑着看着她说：“你不是希腊人吧？”，但这次过了很久夏伊都没有回话，俄兰以为她听不懂，又重复说了一遍。夏伊还是没有回答她。

玫瑰园外传来汽车开动的声音。俄兰转头看向门外，眼前只有高大洋槐的树干和远方的天空，然后她听到车子渐渐远去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夏伊的时候夏伊已经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板，或者她根本什么都没在看。

“是神父他亲自同意的？”玫瑰园子里两位年长的修女窸窸窣窣地在说话。

“是的。”严肃的老修女简洁地回答。

“可是他已经隐居这么多年了。”另一个修女还是无法理解今天发生的事，很不解地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叶先生是很厉害的人。”修女像很了解情况似地说，具体的她也说不清楚。

“他们已经私下会过面？”修女继续问。

“有一天傍晚，天色已经很暗，我看见神父走出去了，但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俄兰靠近门站着，安静地听着她们说话。声音消失以后她就感觉到她们要上楼来了，果然不一会她们就同时出现在门外。她们站在门口朝屋里看了看坐在床沿一直低头沉默的夏伊，然后示意俄兰出来。一位年长的修女关上门，冷冷地说道：“先把她交给神父吧。”

之后，俄兰每天都能见到夏伊。晨光熹微，她都会采最新鲜的玫瑰花送到夏伊的房间里。夏伊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脸颊开始有了血色，泛出粉嫩的红。像皮肤吸收了玫瑰的汁液。有时，俄兰进去的时候看到夏伊穿着睡裙光着脚在地板上跳舞。俄兰被她的舞姿深深地吸引着，她舞动得那么轻盈灵动，就像插上翅膀的精灵一样在广阔的天空下自由雀跃。夏伊看到一旁捧着大束玫瑰花，看她看得入神的俄兰就轻轻地转了过来，然后低下头去闻花香，一举一动连贯而优雅。

俄兰回过神来微笑着看她，那么地近距离，光洁的额头，尖尖的鼻梁，她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扬，陶醉时微微抖动的浓密睫毛。那么美丽的女子。那么美好的境遇。完美地一塌糊涂。

夏伊抬起头，看俄兰，俄兰也看她，她们四目相对。俄兰感觉夏伊这次的目光是有焦点的，她就是在看着俄兰。

“俄兰。”夏伊喊出了她的名字。俄兰欣喜：“是的，夏伊，我是俄兰。”

“这里是哪里？真安静啊。”夏伊问她。

“这里是个修道院。”俄兰盯着她看，继续说：“你不是希腊人，是吗？”

“嗯，一半是，我母亲是希腊人。”

“是这样，那你父亲......”

“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

“那你怎么会来希腊？”

夏伊想了想说：“不知道。”

俄兰感觉奇怪，她想她可能意识有问题，但她没有对她说，扯开话题说：“夏伊，你跳舞跳得真好。”

夏伊微笑：“是吗，我从小就喜欢跳舞，不知道为什么，跳舞的时候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会消失了一样。我好像只能看到我自己，看见自己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不停地跳舞，像是有个隐形人在同我一起跳舞，但是他从没出现过，我也看不见他。”夏伊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不禁让俄兰觉得吃惊，就连夏伊自己都瞬间恍惚了一下。

俄兰突然明白原来一直沉默，独来独往的神父真的能治疗人的心灵。这么多年来她现在才看出神父强大的另一面。

“夏伊，以后我们就做朋友好吗？”

她温柔地说：“好。”

她们单纯短暂的友谊在八月末结束。

直到那天，打破了俄兰世界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