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 一引子

茫茫大风雪中，两人荷弓搭箭而行。

两人象是外出狩猎的猎户，一人背了一匹獐子，另一人腰间挂了几只山鸡野兔。

正行间，忽听铮铮奏琴之声。两人注目前望，见前面一座高岗之上，一个老者正在风雪中奏琴，琴声激越，便若滔滔江水，又如风卷残云，令人闻之心神激荡，热血鼎沸。

看那两个猎户原来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听来俱都痴了。

这两个少年原来是兄弟俩，长者姓苗名子凤，另一个是其弟苗人杰，便在那山下苗家村居住。

那次子苗人杰为苗子凤之父苗孝隐数年前收养的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视若已出，兄弟二人感情也甚融洽。

苗老爷子以会客访友休闲度日，为人良善老成，人缘是极好的。其膝下原只一子一女，子苗子凤女苗晴雪。

那次子苗人杰并非亲生。

数年前，一个隆冬天气，滴水成冰，苗老太爷早起赶去商号，在走至一条陋巷，忽闻一阵吆喝打骂之声，走近看时，原来一个讨饭的小花子，蓬头垢面，面无人形，也不知怎的，手里捏半拉包子，被铜板巷卖包子的刘三拳打脚踢，那花子不哭不叫，兀自往嘴里塞包子，狼吞虎咽。刘三骂骂咧咧，下手极重，围观之人都指手画脚，俗知刘三是地头一霸，无人敢拉。那花子却似疼痛不知，冬天里只穿件破棉袄，棉花露在外面，一条单裤破了几个洞。

“一个包子也不值几个钱，这样打人，未免过份。”苗老太爷心想。刘三这个恶人素来无事生非，何况花子是自找家门。

刘三打得性起，一脚将小花子踢了个斛斗，骂道：“苗家镇上谁不知我刘三，抢饭吃也不打听打听。”一脚又跟上去，踏在花子脖颈上。小花子一口没吞下去，噎得只瞪白眼。刘三哈哈大笑，极是开心。

“花子，大爷也不叫你赔钱，喊我三声爷爷，再磕三个响头，便饶了你性命。”花子忙不迭的点头。刘三抬了脚，花子伸了伸脖子，仆伏在地，磕头求饶。刘三哈哈大笑。旁边一个混赖二汉打茬道：“刘三爷你也太没志气，收个花子作孙子，岂不是要让你子孙后代做……嘻嘻嘻。”不言自明，自然是说刘三后代都做乞丐啦。刘三闻听此言，又羞又怒，瞪圆了眼珠，抬脚将小花子踢翻在地，道：“晦气，晦气，别让我再看见你，快滚快滚。”原想赚个口头便宜，反遭人抢白，大为扫兴。

苗老爷见那小乞丐可怜，分开众人上前，搀他起来，径领回家来。到家给那孩子洗了澡，换上大儿的衣服，那小花子虽身材单薄，洗去尘垢，也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样子。

子凤、晴雪兄妹见来了一个小玩伴，又是年龄相当，欢呼雀跃，俱是天真无邪，孩童心性。

初时孩童全不说话，便如哑巴一般。日来天长了，慢慢开口，却不知自己来龙去脉，只说自幼无父无母，早先流落在一个大市镇里，与一群小花子混作一处，以乞讨度日，后来依稀记得，一群乞丐为争地盘大打出手，死了许多人，自己也与小丐帮失散了，沿路乞讨，流浪至此。

苗老太爷见这小孩子乖巧，日久天长了，越发活泼，又会讨人欢心，更加喜欢，只当作儿子养着，取名人杰，比亲生儿子倒还疼些。

小兄弟妹三人自小玩在处，一天天长大。子凤、人杰、都进了学堂，攻读上进，闲暇也出外打猎游玩。

这日兄弟二人外出打猎，不想巧遇这怪僻老人。苗子凤见那老者相貌清雅，骨格清奇，又弹得绝妙好琴，举止不俗，心生敬慕，当下恭恭敬敬让至家中。

苗老太爷访友未归，苗子凤倒不用顾忌父亲。苗子凤吩咐家人生起炭火，焙好香茗，又取猎物下去煮了。苗人杰本不愿理睬老者，无奈哥哥强求，只得强忍着一厢坐陪。苗子凤端出一坛窖藏杏花村，阖掉泥封，登时酒香满室。苗子凤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奉上，老者也不谦让，一饮而尽。这杏花村乃苗家窖藏百年之宝，祖宗留下来的也仅四坛，平素向不待客。苗老太爷几忍酒虫，也未舍得品尝一滴，今日苗子凤偷偷起了一坛，可见待客之重。

老者连饮三杯，吩咐取大碗来，满满干了一碗。苗子凤看得矫舌不下，这窖藏多年的美酒，酒香醇洌其酒力随年岁增长也更加浓厚，寻常须兑了酒水方可敢稍饮几杯。老者将浓浓的一碗美酒饮尽，面无表情，不置褒贬。苗子凤又斟满一碗，道：“前辈海量，这杏花村是舍下窖藏百年之物，前辈品之如何？”老者不理不睬，举碗又饮，连喝了三碗，索性取了坛子自斟自饮。苗子凤又道：“古人云，奏琴者有“六忌”，“七不弹”。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此为六忌。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不弹，此为七不弹。“不何前辈要在大风雪中弹琴呢？而且前辈琴声忽而激烈发扬，忽而清幽哀怨，显示奏琴者心绪极不宁静，实犯雅奏之大忌，前辈难道遇上了什么排解不开的烦恼，要借琴抒怀吗？”苗子凤一席话显然说中了老者的心事，老者停杯不饮，忽淡然一笑道：“心有所思，露于丝桐，小子窥破了老夫的心事，也还不简单。不过琴抒我怀，以琴声感遇天地风雷，在我来说恰恰是奏琴之最高境界，甚么“六忌”“七不弹”全是屁话。我偏要在大风大雪中弹琴，而且衣冠不整，饮酒啸歌，谁又能奈我何？”老者仰首又饮干一碗酒，一副唯我独尊，傲视天下的样子，苗子凤见了不由为之心折。

苗子凤又道：“孔仲尼鼓琴于室中，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曰：“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遂露于丝桐。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在下才识学浅，于前辈雅乐不敢妄加置评，秒有忖度，不知对否？”老者横眉道：“你从我琴声中听出了什么？不要婆婆妈妈搬书袋子，直说不妨。”苗子凤道：“是，是。我观前辈仙乐自始至终都有种缠绵思念之气，似乎对一个人思之甚切，而又苦于不能相见。起首琴音大气澎湃，心中郁闷烦恼似欲推胸而出，这声音自然也是为了思人不得，此人当是个女子了？”老者怒目沉眉，双眼冷冷盯了苗子凤：“嗯？！”不怒自威。苗子凤观他双目冰冷，心头不由一震。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心中卟卟乱跳。老者转回头去，叹一口气，右手袖琴，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去。苗子凤追至院中，茫茫风雪之中，早已不见老者踪影。

苗子杰走至院中，见苗子凤望了风雪怔怔出神，拉了他手回屋，道：“为了一个疯子，如此不值得，大哥小心伤风着凉。”那老者转眼不见形迹，竟象是深怀武功的样子，他于琴理造诣更是极深，苗子凤深深后悔错过了一次请教的机会。此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