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悼红楼 第十五章 夏夜闲谈

将踏入七月正是暑盛而衰时，整个国公府都被埋葬在无边的蝉鸣与蟋蟀的聒噪中。“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突然都市里的霓虹灯都不再闪烁”，贾蔷哼着年龄比他还大的歌在高墙间的夹道中走着。直到多年以后，又一次漫步在国公府，听着漫天蝉声无休止的在耳旁嘶鸣，怀着阴郁、麻木的声调又一次唱出这句歌，他才明白一个人需要何等经历才能写出这句歌词，而先时的自己不过是自怜般的无病呻吟而已。

伏天多雨，高温蒸发着积水使整片天地都浸润在湿热的氤氲中，三五成群的蜻蜓也无力的贴着地面飞行。晴雯见贾蔷回来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因四下没外人乃笑道：“贾蔷，你可算回来了，这大暑天的你一刻不在我都觉得屋里闷热的慌。果然凉快多了”贾蔷故作嫌弃的道：“洗了澡没啊？这样拉拉扯扯的，弄得我一身汗”，香菱听了从里间出来，笑嘻嘻的道：“料准了二爷这个时间点回来，我和秋晴雯都洗过了哦”，贾蔷笑道：“是吗，那过来让我闻闻，今天是用陈皮还是玫瑰，还是菖蒲洗的呢”

虽然嘴里调笑着，但实在看不上这帮小妹妹，搬出了个凉榻来歪在上面看着蓝灰色的天渐渐黑去，香菱晴雯也搬了小杌子、绣墩坐在一侧“蹭凉”随口问道：“学诗怎么样了，我原来以为你会熬夜点灯忘餐般的学呢，谁知道你也只是兴致来了就翻翻”香菱道：“虽说一寸光阴不可轻，可哪里需要那样投入精力去呢？而且林姑娘也是在那边的，见次面也不方便，就当作是消遣好了”

贾蔷愣了愣，书里书外同一个人对于学诗的态度怎么会差别那样大？细思才释然，原文里写了香菱被送于薛蟠那混不吝，每日在薛家过着提心吊胆般的生活，与其说香菱是呕心沥血地学作诗，不如说是逃避现实而投入文学。贾蔷深感自己存在很有意义，笑道：”没事，明日我们就去荣府去住，你可以好好讨教去了。“又捏着晴雯小巧的耳垂“你也可以跟五儿叙叙旧了”，两人皆不解问道：“怎么又要搬去那了？”贾蔷带：“来年回金陵参加童试，大老爷也准许了，说一切只把读书放心上，在那边里族学近”

晴雯听了直捂着肚子笑起来：“二爷还读书科举呢，今儿早上我收拾你那书箧，我不认识多少字，但我也看出那书白花花的和新的一样。那边架子下的柜子里，我前些日子去收拾，里面竟也是书，落了好厚的一层灰，问香菱才知道，那可是林探花……”晴雯还不待说完，脸颊就被贾蔷拧着个圈，吃痛的求饶：“二爷，我不说了。好哥哥，好哥哥，我再也不敢歪派你了”贾蔷这才满意的放开，晴雯嘟囔这嘴用指甲的前尖揪着贾蔷的胳膊出气。

贾蔷索性握着晴雯的手腕让她安生点，看着香菱在做绒毛坎肩不由得疑惑道：“这才什么时候，你都开始做秋冬衣服了，就这样怕冷？”，香菱拿着那件麝香茶褐色的坎肩在贾蔷面前比着：“这是给你做的唷，可不是给我的”又翻出坎肩右胸侧里间绣着小小的“蔷”字，贾蔷笑道：“我还真没见过谁把名字写在衣服上的，这是怕人给拿去了？”香菱道：“这可是我给你做的第一件衣服自然得不一样些”。

正说着，倏尔庭外下起了急雨，豆大的鱼店拍打着卷棚屋顶，芭蕉棕榈叶，整个天地间寂静的好像只剩下这屋里的三人，“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他们都慵懒的看着积水汇城水注在院子中的凹槽里流向沟渠，“七月流火，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冷了”香菱感慨道，“又是一年秋，你们想家了吗？”贾蔷问道，“忘了，爹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家乡也不记得在哪了，想谁去呢”晴雯无聊的答道，香菱也摇头说不记得，“那以后就想我吧”贾蔷笑道。于是三人开始絮絮叨叨的闲碎，从讨论每月收支，到哪家的胭脂，粉好用，最后直至煮鸡蛋吃几成熟的才好吃，心之所往，谈之所至。

香菱从屋里拿出六槅攒盒，里面分别装了时令水果点心，一槅荸荠、一槅菱角、一槅莲蓬、一槅花生、一槅葡萄、一槅核桃仁，香菱将剥好的菱角放在贾蔷嘴边，“当初二爷是怎么想起给我取名的？那时应该是春天，可吃不上菱角”香菱问道，“我们一直都是“相邻”而睡的嘛，所以你就叫香菱喽”贾蔷道，怎么起名你得去问宝钗去，我也只是顺嘴喊的，”“旧时庭院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从这句里来的“贾蔷随口道，晴雯问道“那我呢，我怎么就没见别的房里的丫头叫这样古怪的名字”贾蔷汗然无语：那你得去问宝玉，不过还是绞尽脑汁看着庭中小雨淅沥编道：“你的名字学问可就大了，雯就是云，霁者，雨过天晴也，取自“云收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怎么样，没玷辱你吧？”

晴雯的眼神看着贾蔷里满是星星，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话的好坏还是能听出来的，不过少女的娇羞和矜持还是让她回过神来，“就欺负我不懂意思呢”说着就撤身进屋了，却又在嘴里不住回味咀嚼着先前那句话。

“晴雯性子还真是急呢”香菱咯咯笑道

“黄花闺女都这样，害羞的不得了，扭扭捏捏的，你跟她也差不了多少”

香菱知道贾蔷是指的是贾蔷这些天若磨硬泡的逼着她喊贾蔷“叔叔”，这种事她怎么开的了口？“爷真是坏透了”香菱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

“啊，我是说秋天到了，树上的叶子都要掉透了,真可惜”

贾蔷不置可否“自古逢秋悲寂寥，总得有分开的时候，这很正常”

“可它们也在一起了三个季节不是吗？从长出嫩芽再慢慢长大成叶子，最后枯黄才分开。结果虽然不好，可其中的过程，我觉得树叶和枝条都会很开心的，因为它们一直紧紧的在一起”

“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不能以一瞬，不变者观之吾与我皆无尽也。想不到竟然有一天是你在教我”贾蔷感慨道

“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啦，我只是想到就说了。不过日子过的真的很快，我跟爷见面的时候，路上还能看见树梢上的积雪，现在外面那些乌桕叶都黄了，感觉身后好像有把大手一直在推着日子在走，眨眼就过去了”

“是啊，今天和昨天多么相似，感觉这样的日子好像还有好几百年似的，让人分不清。就像这叶子，和周边的树叶一片片的打了招呼分别，看着他们埋在地下，最后也终于轮到自己。就像我们，迟早也会一个个分开的”

“爷你怎么那么悲观葳蕤呢？我们现在在一起时多高兴、快乐呀”香菱睁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带着天真的口气说着。

贾蔷先是内心嘲笑香菱的乐观天真，随后一阵恐惧，失措涌上心头，几十年的日子里他已经无法象着小孩子一样看世界，认为好吃好玩就得到餍足，看事情总会第一时间揣测它对自己的恶意好坏，正如贾母随意的骂着管家小厮，但贾蔷却认为她在拐弯抹角的骂自己。

当看到满池子菡萏挺立，潋滟绿波，他却像林黛玉那样想起了“留得残荷听雨声”，而不是注重当下，想到这他不禁有些悲哀，一把搂过香菱，正如她的名字，少女娇弱的身体闻起来有着淡淡菱角清香，“我感觉这一路上我是失去了好多，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晴雯却这时从里间出来不解的问道：“这是在干嘛，才刚还好好的，现在又是哭又是抱的？难道是香菱你把西瓜都偷吃完了，二爷没得吃了不成？”贾蔷简直气笑了，恶狠狠的想着“臭丫头我不收拾你一顿你都不知道我的厉害”

捻指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清月明，星华耀耀，二人服侍着贾蔷洗漱，守夜的巡房的老妈子查过人后，晴雯正要回房安睡，贾蔷却一把把她抓了过来，“别急啊，我给你们再讲个故事再睡”

“都二更了，我也乏了，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讲的？二爷你也早些睡”晴雯无精打采的道，贾蔷却不理把她拽到床上坐着，“就一刻钟，听完了你再去睡。香菱去把蜡烛全吹灭了”

香菱听了只得去办，留下最后一盏纱灯在三人之间，烛影摇晃映着三人的面容，贾蔷打量着晴雯桃花般的面颊，洗过澡后随意的两数短辫子在肩旁，银红色的衫儿，挑线百褶裙，贾蔷嘿嘿笑着，说道：

“这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宁国府外。有一次，我顺着会芳泉一路走直到城外，四下里不见一户人家，连声鸟叫都听不见。我却突然看见在河边有一个十二岁左右银红色的衫儿，挑线百褶裙的少女在那洗衣服”

“不是说周围看不见人家吗？又哪来的小女孩？”晴雯打断道

“可不是，所以我就打算去问她家在哪？那时我站在她后面，她的双马尾辫子遮住了她的后脑勺，我问她‘妹妹，你家在哪’，她回了头，在她的正脸上却没有眼睛鼻子嘴巴，面上依然是一副双马尾”

屋内灯影绰绰，寂灭无声，贾蔷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们会吓得尖叫出来”

“啊~”香菱尖叫着，蜷缩着身体“爷你一定是骗我们编故事的，对不对，别吓我了”，贾蔷笑道：“睡前故事罢了，晴雯你也回去睡吧，晚上做个好梦”

晴雯脸色蜡黄的没说话，失了魂般颤巍巍的走着，才走到门口又想到“好梦”二字，又见门外阴风阵阵，芭蕉叶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倏尔叶子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喵”，晴雯浑身一抖，赶忙回来“我，我害怕，香菱你送送我”

“我也怕”

贾蔷忍着笑肚子都憋疼了，“算了算了，你俩睡我的床挤挤，我去睡香菱守夜的小床。我上面也没人管，不说出去，妈妈们不会说你们的”，说着起身点了灯，回身看去二人皆扭捏地脱着绣鞋罗袜，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未长开小脚竟比刚出水洗净的莲藕还白嫩。

“真该少吃点红枣，太上火了”贾蔷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