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十六、御墨坊

御墨坊前，柳荫初凉。

齐钰抬头望着那硕大匾额上在午日映照下烨烨生辉的斗大的金字，确定了这里就是自己要来的地方。只是他看着门前那不断进出的人群，想着自己如何去和李府大公子联系上，在这坊门前石阶下一时有些踟蹰不前。

这时，一名褐衣青年男子看见他站在门前，便从门里应了过来，向齐钰拱手施礼：“这位公子，可是要来买墨吗？不巧得很，这个月我们御墨堂的墨已经被御订了，现在已经没有墨可以外卖了。”

齐钰忙向那人施礼，道：“这位兄台，你可能误会了，小生是来找人的。”

“找谁？”

“请问李公子可在堂中？”

“您是我家公子的故人？”那人看了看齐钰，觉得面生得很，语气便有些迟疑，问道。

“不是，我是受人之托，给雨轩夫人送样东西，但是因为进不了贵府，所以便来墨坊这边来找李公子了。”齐钰解释道。

“喔，这位公子稍候，我去通禀我家少爷一声。”那人说完，便匆匆去了。

不多时，一鲜衣公子随之前那人从院子中走了出来。齐钰见此人岩岩秀峙风云遒迈，一脸淡淡笑容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不由得有些暗暗心折。

那公子来到齐钰身前，拱手道：“这位公子，不知您受何人所托，给内子送什么东西？”

齐钰还礼：“小生齐钰，字怀仁，前几日受胡老太君所托，给雨轩夫人送玉佩，因不能进入贵府，又听闻公子在墨坊，便来这里找公子了。”

听了齐钰的介绍，那公子急忙上前拉住齐钰的手，道：

“原来是岳母所托，多谢怀仁兄了。怀仁兄，我这里尚有一些俗务在身，如不在意，可否进堂稍候，待会我和怀仁兄一起回府，如何？”

齐钰见那公子态度恳切，便点点头，同意了。

两人一路闲聊中，齐钰得知了李家公子名叫李墨轩，字子羽，长了小书生七岁，不多时，两人便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随着两人的走动，御墨堂的重重院落，在闲谈之间，一点点的向小书生展现出来。

行进间，齐钰见院内有十几名杂役不停搬抱松枝、木炭和矿石等，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怀仁，你是哪里人氏啊？”

“小生是河北大名府人氏，家父调任南昌太守之后，便随父迁居南昌了。”

李墨轩闻言赞叹：“原来怀仁是官宦子弟，怪不得如此风度儒雅，文质彬彬。”

听到这夸奖的话，齐钰小脸一红，道：“子羽兄谬赞。”

李墨轩笑道：“哪里是谬赞。我虽非老于世故之人，但在识人之相上也有那么点心得。怀仁你目光澄澈、眸正气足，所谓有于中乃形于外，心直者眼自正，若非如此，恐怕岳母也不会如此安心让怀仁你送东西了。”

齐钰听了，更加不好意思。

说话间，两人进入了二重院落。

方方步入其中，齐钰竟是如遭雷击，登时立住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中空地处的一个大土堆。

李墨轩见齐钰望向那个土堆，笑着介绍道：“怀仁，这个呢，是燃烧松枝、收集松烟所用的炉灶，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小书生仿佛听而不闻，依旧是直直地看着那个土堆，如失魂落魄一般。

“怀仁、怀仁？”李墨轩见状有些惊讶，连叫了齐钰数声，用手指在齐钰眼前不住晃动。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小书生这才惊醒过来。

“啊？……喔，子羽兄，不好意思，小弟一时有些恍惚。”

李墨轩哈哈笑道：“怀仁，却是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让你望着这土炉恍惚啊？”

齐钰望着这眼前的曾经清晰入梦的御墨堂中各色景致，大感心惊，心中想到：难道昨夜梦见的就是这里？这怎么可能？

想着这等不可思议之事，齐钰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向李墨轩去解释。如此离奇的事情，说出来，人家会相信么？

可是，小书生不会说谎，犹豫了半天后，期期艾艾地道：“子羽兄，你这御墨堂，我好像来过。”

好像来过，自然可能是来过却没有太大印象，也可能是没来过但是脑海中却会勾画出自己想象的样子。听了齐钰的说法，李墨轩自然以为是第二种可能，他眉眼带笑，望向齐钰。

“喔，怀仁，不知你什么时候来过呢？”

“昨夜，梦里。”

“哈哈。”听了书生的话语，李墨轩大感有趣，笑道：“不知怀仁梦里都梦到了什么呢？”

小书生沉默了一下，随后开始将昨夜梦境中所见的那些景致一一娓娓道来。

廊上翎羽、巨大土堆、墨色水池、内堂众墨块、右侧耳室书屋、古砚、钧窑笔洗、志怪小说……

一桩桩、一件件，各色各样的地形、物品在小书生的口中一一吐出，李墨轩的神情由最开始的轻松微笑变成了沉静，又从沉静变成了好奇，而随着那些不会为外人所见的耳室中的情景也被说出之时，李墨轩的神情最终变成了不解的惊讶，目瞪口呆。

“子羽兄，子羽兄？”齐钰见李墨轩大张着嘴，呆立原地，沉入了之前自己的状态，便有样学样，也拿着手指在他的眼前一阵摇晃。

“啊？……”李墨轩回过神来，却是一把抓住齐钰的双肩，双手用力摇晃起小书生，急切问道：

“你还梦到什么了？”

被摇得一直晃头的小书生努力挣脱了李墨轩的双手，抱怨道：“子羽兄，你把我都摇晕了。”

回过神来的李墨轩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些激动。”

退了两步的齐钰揉了揉有些疼的肩膀，见李墨轩情绪渐渐平复，继续说道：“我梦见在那房间的宣纸上随手写了一句诗。”

“写的什么？”

“水凝寒天碧，山静霜月清。”

“走！”李墨轩一把拉住齐钰的手，道，“去书房。”

两人穿过内堂，进入那个耳室小书房，李墨轩在桌上翻开了一叠宣纸、拿起一张纸张之后，又一次陷入了神游之中。

小书生见状默默地后退了两步，心里测算了一下距离，之后才叫道：“子羽兄，子羽兄？”

几声过后，回过神来的李墨轩不出意外的向前方抓了一把，却是抓了个空，他看着离他有数尺之遥的齐钰，疑惑问道：“怀仁，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

齐钰闻言双手护肩，又是小退一步，没有回话。

才领悟过来的李墨轩讪笑道：“怀仁，为兄不会再抓你了。”

小书生看了看他，有些狐疑。

李墨轩无奈摊手，随即又把手中那张纸一卷，向齐钰晃了晃，道：“怀仁，为兄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喔，子羽兄，是什么呢？”

“你过来看了就知道了。”李墨轩诡异一笑，而后，将那张宣纸在桌面上缓缓铺开，又向齐钰招了招手。

齐钰走了过来，看清了桌子上的那张宣纸纸面之后，慢慢地张大了嘴：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宣纸上有十个楷书文字，字体方正，齐钰无比熟悉，正是自己的字迹。

“水凝寒天碧，山静霜月清。”

齐钰望向李墨轩，讶然问道：“莫非，小生昨夜梦游了？”

“从情形上看，应该不是，”李墨轩沉吟了一会，而后答道，“怀仁要是梦游，一是在街上一定会遇到更夫役卒之流，必然会被叫醒；就算没有遇到，你也不可能如此无痕无迹地走入这御墨堂中。”

“嗳？”小书生摇头，表示不懂。

“这御墨堂中每日燃烧松枝无数，导致庭院之中处处都落有松烟的烟灰。昨日天降小雨，所以无人打扫，地面上落灰成泥，怀仁，你能做到踏泥无痕？”

看着小书生摇头，李墨轩耐心解释道：“这就是了，今日早晨，众仆役打扫之时，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人走动过的痕迹，所以可以肯定，你不会是梦游来到这里的。”

“那我的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齐钰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皱着眉头觉得不可思议。

“有一种可能……”

“什么？”

“幽魂离体。”

“啊？”听到这样一个解释，小书生楞了一下。

“子羽兄，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非不信也。”回了一句的李墨轩也是皱眉，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会让怀仁你的幽魂来到了这里呢？”

静室之中，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小书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喊道：“是箫声！”

看着李墨轩询问的眼神，齐钰将之后梦境中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都讲给了李墨轩。

听完了齐钰的讲述，李墨轩又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神秘出现的箫声将你引领到这里，在这偏室之中你又被一个女鬼纠缠？”

“嗯。”小书生肯定地点头。与此同时想起了昨夜女鬼的那些举动，一时有些脸红。

李墨轩沉吟不语，许久，抬起头来，像自言自语般道：“怎么会在这里发生这种怪事？难道要找法师来驱驱魔？”

“这样也好。”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小书生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道士的身影，竟然就脱口回应了这么一句。

看着有些沉默的李墨轩，齐钰问道：“子羽兄，我可不可以去看会儿书？昨夜那本《博物志》我还没有看完。”

“好的。原来怀仁也喜欢看这类奇闻怪志？”李墨轩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亲手将《博物志》拿出来，递给了齐钰，同时向外喊了一声，让仆人备茶。

齐钰正准备接过书道谢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顺着李墨轩的方向看去，却是扫到了东墙之上的一张仕女图。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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