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四十、昏迷的知县

新的一天，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但是夏郎中的心，却依然是冰凉一片。

已经有爬上树梢的蝉开始肆意地鸣唱了，嗡嗡嘤嘤，一声高过一声，让屋内众人心情愈发焦躁起来，恨不得跑到室外，将那些树连根拔掉，将这些可恨的鸣虫全部溺死在水里，不要影响屋中几位医师的思绪。

这里是莒县边境处的一个庄园，地处交通要道，正是位于通往州府官道的路旁。此时县中的几位名医悉数在这座庄园之中，围在昏迷不醒的吕知县身边不停叹息。

之前众位医者在帮忙诊治流民疫病之时，曾经和吕文成说过，如果想要控制住流民中疫病的发展，必须要有大量的药材支撑，以保证让众多患病之人能够康复，并控制住疫情不大面积爆发，只有这样，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知县大人是位雷厉风行的人，此时县中最大的事就是让这些流民能够活下来，不出乱子，不出意外。他见众医者的存药量都已经接近枯竭了，于是草草处理了点其他的事情，马上便带着衙役赶往州府，去找知州大人求援。

此时，大半个齐鲁境内都在流民泛滥，知县三人一路之上，不知见到了多少队逃难的灾民，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上去凄惨至极。这期间，吕知县遇到了一波明显是闹了疫病的流民，他看到这些妇孺老弱躺在路边，汗流不止，浑身哆嗦，看上去再不救治就要魂归九幽了，便翻身下马，将夏郎中给他的药方誊抄了一份，并从怀中摸出了一些碎银，交给这帮人中看上去身体还可以的一个人，叮嘱他拿着钱找一个药铺，照方抓药，抓紧熬煮喝下去，然后才上马离开，继续赶路。

一路之上，几人换了三次马之后，跑了半天，终于到了州府。

在和知州大人哀求痛哭怒吼耍赖等等手段齐出，一番交涉之后，吕知县终于要来了满满三大车药材，然后也没理会曾与他有过师徒之缘的知州大人的午宴挽留，急匆匆催着这押运药草的兵丁就回转上路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最近这半个月的奔波劳累劳心劳力所致，还是因为路上他与那闹了疫病的流民接触得太过靠近，被传染上了疫病。吕知县刚刚离开府城不久，忽然浑身发起热来，直接从马上滚落在地。

两位衙役大惊，连忙叫住押运的兵丁，和他们一起把知县大人台上牛车，而后在路边找了个空地，拿出那副药方，照方熬了一副药，给吕知县灌了下去。

喝过药后的吕知县谢绝了衙役让他回州府找个郎中诊病休息的请求，强打精神，带着这些人继续赶路回程。

这些衙役拗不过心忧苍生的知县，只好听从指挥，在路上时时注意观察吕知县的身体状况。

吕文成此番带病忙碌，虽然精神可嘉，却是忘了病来如山倒的古训，这一番颠簸之下，他在那牛车之上昏昏沉沉过了整整一下午，身体高热不退，一直不见好转。

众人且忧且叹，都在心里默默祷告着，期盼这位好县令快点康复起来。

哪成想，众人的祷告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在归途的路上，路过一道山岗的时候，因为夕阳坠落山后，天色晦暗，山路狭窄颠簸，大家一个没注意到，发着高烧的县令大人，不知怎么就一个翻身，从车上滚了下去，坠下崖去了。

这一下众人大惊失色，赶忙停下车来，让两个身手利落的人爬下沟去，七手八脚地将县令大人救了上来。

这个山沟虽然不是很深，但是奈何此时的吕知县状态不好，不知滚落之时是在昏迷的状态，还是因为高热导致的身体无力，看上去一点防护反应都没有做，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看起来伤势非常严重，对众人的呼唤一点反应都没有。

跟着知县前来的两个仆役魂儿都吓没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吓得没了主见。这时一个年老一些的兵丁，要他们中抓紧回去一人，请郎中过来，其余的人护送着县令，就近找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先稳定住知县的伤情。

夏郎中等几位医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请到这里来的。

几位郎中昨夜忙了一宿，给吕知县处理了外伤，又灌了几副药下去，但是似乎效果并不明显，整整一夜，知县大人高热不退，也没有一点醒转的样子。

望着守卫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转个不停的几位仆役，夏郎中他们的情绪也渐渐焦躁了起来，忽然有一个人开口，道：

“仲麟，你的医术最高，你说说，知县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咱们商量好了，好对症下药啊！”

夏郎中按捺住心头的烦躁，思忖了一下，缓缓道：“知县大人这一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奔波忙碌，面对着安置流民的大事，千头万绪都由他一个人承担，殚精竭虑，熬尽了心血。大家都知道，一个人疲乏之下，本就易病邪入体，知县这样的身体情况，被传染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再加上，此番坠崖，伤筋动骨不说，怕是体内脏腑都会受损了吧。如此一来，元气大伤，体内正气不能培根固本，邪气难消，自然就不容易醒转过来了。”

听了夏仲麟的话，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纷纷叹气。

一个仆役问道：“夏神医，那知县大人这病，要多久才能好转起来啊？”

夏仲麟看着那双满是悔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这位一脸焦急的忠诚仆役，沉吟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

“如果大人只是受伤，或是只是染了疫病，都是容易给治疗过来的。只是……大人两种得兼，确实是难以医治。”

听了夏郎中的话，此人的眼中忽然涌出了泪花，颤声问：“您的意思是说，知县大人他、他……有性命之忧？”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夏郎中还是点了点头，道：

“如果……如果大人不能及时固本培元，怕是会这样的。”

这个仆役听到夏郎中的结论，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泪流不止，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毫无反应了。

另外一个仆役还有一点清明的状态，虽然也在滴泪，却是抱有一线希望，向围在知县身旁的几位郎中问道：“敢问，怎样才能让大人固本培元呢？”

“此时大人脏腑受伤，又身染疾疫，内外交困，非寻常药力能起到此等效果。”另外一个郎中轻声向这位仆役解释道，“据我所知，在契丹、高丽一带，有一味名贵药材，人参，能有强力固本的神效，若是能有此物，大人的病便有希望。只是……因为我国与那契丹向来不睦，这味药，寻常已是不得见了。至少本县之内，怕是少有人家有收藏的。”此人言罢，唏嘘不止。

听了这位郎中的话，两位仆役像是暗夜里忽然见到了一点火星，眼中重燃了一份希望。其中一人道：“我马上回县衙，和主簿商议，让他发榜全县，搜寻人参这味药。我们一定要把大人治好！”

大家这么一番商议，觉得目前最好的办法也只能如此了。有的衙役回县衙请人发布告，有的衙役再度赶往府城，想在繁华的齐州城内搜寻人参。夏郎中和另外一位郎中被其他人挽留在此地观察照料吕知县的病体，任务分派完毕，大家便分头行动起来，为这位一心为民的知县争取一份生机。

东海海滨，艳阳当空。

夏日的午阳如火，似乎能将世间万物晒化。往日里这个时辰，海滩之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可是今日，即便那阳光再过刺眼毒辣，这东海之滨，还是汇聚了数百民众，麻衣黑带，哀声如潮。

这里是桃花岭下的海滩，上面不知何时，搭建了一个祭坛。事发草草，祭坛搭建得很是简陋。无邪立于其上，面容肃穆，嘴中一遍遍地念诵着《太上救苦经》。

今日他与法尘分别被出了海难的乡民请走，来到了桃花寨附近。一番言谈之后，他才得知，昨日的那次海难，居然让附近村寨的十余艘渔船倾覆海中，有三十多人葬身大海。

无邪目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他这几日来，都是在和法尘奔忙于救治流民，自然知道这些忙碌于下海捕鱼的渔民的意义。这些汉子，全都是为了让那成千上万的流民每日都能有一口吃食才送的命啊！

无邪打心里敬重这些汉子，诚心为这些亡灵诵经祷告。滚滚浪涛，似乎都在应和着他那充满悲悯的声音。

一片恸哭声里，跟随无邪而来的百谷涵穿过“引魂幡”阵，走到了海边，负手而立，向那茫茫深海看去，目光深邃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