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三十九、超度

玉兔拂云去，金乌逐梦来。又一个清晨，在无声无息间到来。

随着天光渐漏，沉睡了一夜的鸟儿开始在枝头啼鸣起来，一片啾啾声里，小书生拿了一本书，走出了房门。

天边已呈鱼肚白，一抹明亮但不刺眼的光线，正从东边的地平线处一点点冒出来，那是初升的旭日。

齐钰走出寺庙，来到外面的丛林之中。森森古木，在越来越明亮的天光照耀下，也变得鲜活起来。齐钰贪婪地嗅了嗅林间特有的清新味道，舒展了一下四肢之后，拿着那本《文心雕龙》，开始诵读起来：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阙，爰及皇时。……”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小山古庙附近，少有人迹，早起的书生在这密林之中，忘我大声朗读着。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读了他将要念道的下一段。齐钰诧然转身。

不知何时，百谷涵来到了他的身后，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他。

齐钰对他施了一礼，然后见他双手背负身后，手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便讶然问道：“谷涵兄，您能背诵《文心雕龙》？”

百谷涵点了点头。

齐钰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他一挑大拇指，感慨道：“厉害！”

百谷涵笑了笑，白皙的面容有一种不染凡尘的飘逸，他看了看齐钰手中的书，道：“背熟几本书，不过小技耳，只要用用心，人人都能做到的，怀仁，这算得上哪门子厉害啊？”

小书生默默无语，心里想到，“我还真想要这门子厉害。”

两个人刚刚聊了几句，忽然听到林外小路之上一阵响动，像是有几辆车马驶过。

这个时间刚刚清晨，怕是有些懒惰的鸟儿都没有醒来，怎么会有车马来到这偏僻之处呢？而且这山路的尽头，就是自己寄宿的古庙，再往上走，就直说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径了，难不成，这车上之人，是来小庙的？

两人想到这里，停止了交谈，一起走出密林，去看看那车到底去往哪里。

果然，山间小路上来了两辆马车，直奔小庙而去。到了庙门之处，车上跳下一位中年，身披麻衣，头系黑带，一脸哀容，走到庙门前，将那有些古旧的木门敲得山响。

不多时，大和尚法尘睡眼惺忪地从庙里走了出来。当他看清门外的场景时，原本一脸困意的脸上马上换成了一幅震惊的表情。他一把搀住那个中年，问道：“萧施主，这是……家里哪位出事了？”

萧姓中年人一脸沉痛，对法尘道：“法尘大师，一言难尽啊……”

法尘见车上其他几人也都是一身素缟，自然知道是家中出了丧事，看样子是来请自己前去做诵经超度一事的，便将人让进了庙中。

齐钰与百谷涵见状，也跟了回去。

小庙平日里少有人来，尤其是在今年到处涌入灾民的情况之下，乡民前来的时候就更少了。今日忽然来了几人，顿时让这清冷的小庙显得热闹了起来。原本还在睡觉的无邪与薇儿几人，听到声响，全都走了出来，加上庙外回来的两位，一时间那天王殿里，竟显得有些狭小局促了。

和尚在一旁劝慰着这几位哀哀哭诉的乡民，没有搭理其余几人，他们便自己找了个地方，静静听这些人的诉说。

原来，来的这几位是东海边村寨之中的人。本地靠近海边的地方，山多地少，且土壤贫瘠，种上庄稼，收获也要比旁处要少三成。所以这附近的村寨中人，大多是捕鱼为生。加之前些日子知县大人的通告，这些人对下海打渔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起来。

既可以得到减免徭役等等实惠，又能落得周济流民的美名，这等好事，自然令人心动。

可是，昨日午后，东海之上忽然出现了一场风暴，导致那时去打渔的数条渔船，翻覆在深海之中。

本来嘛，海上怒风巨浪乃是常有的事，哪个跑海的人没有遇到过？而能跑海的人，个个都是水性卓越之辈，十几里的海面，游回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众人虽然见到那海中气象异常，却并没有对未归的渔民有太多的担心。

哪成想，昨日到了傍晚，那些午后出去打渔的渔夫也不见回还。加上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传言，说有几个逃脱了海上大风浪的渔民，在那海洋深处，看到了海龙王发怒，将海水卷上了天！那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似乎真的在那海中发生了可怖的事情。

这一下，那些渔民的家属终于坐不住了，他们纷纷走到海滩之上，等待着，祈祷着，希望自己的家人能躲过一劫，平安归来。

这一夜，月明星稀，风平浪静，大海向人展示着它平静的美，让人丝毫想象不出，这柔弱浩瀚的水，会是夺去性命的利器。

只是，随着深夜涌来的潮水，送到岸边的断樯残杆里，夹杂着几具泡涨了的尸体，彻底夺走了这些家属心中残存的希望。

这一夜，海滩之上汹涌的涛声，压不下那失去了至亲人家的恸哭！

经过了整整一夜，午后出船捕鱼的那二十多人，无一生还。除了被海浪送回的这十来具尸体，剩下的人，都不见踪影。海边人家哪里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什么人能在海中泡上十来个时辰还活下来的，到了此时，那些人怕是都已经尸骨无存了吧。

事已至此，这些聚集在海滩之上的人只能商议接下来如何料理后事，大家一番商量之后，便派这位萧大叔前来小庙请法尘去做法事，给这些葬身海中的渔夫们念诵往生咒，让他们来世不再受这风浪之苦。

听了萧大叔的讲述，法尘低声念诵了两次佛号，安慰了一下来人之后，回房收拾整理各类法器去了。

就在齐钰等人在这天王殿中安慰这些一直抹泪的乡民的时候，门外忽然又是一阵马蹄声，大家齐齐向门口看去，从哪敞开的庙门那里，又走进来几位同样披麻戴孝的乡民。

看到这样的情形，庙中众人一怔，无邪起身迎了出来：“诸位，这是……”

“俺们是桃花寨的渔民，是前来这里请法尘去做水陆道场的。”

法尘见一连来了两拨人，不觉有些头大，他看了看在一旁劝慰着乡民的无邪，眼睛忽然一亮，伸手一指，对另外一队乡民道：“这位是华山希夷祠中得道的无邪仙师，要不，你们请他去做超度？”

乡民们都知道法尘从不打诳语，听他说无邪是位高人，自然非常相信，得了指点之后，马上围到无邪的身边，开始恳请无邪前去为这些受难丧命的渔民超度。

无邪本身便是古道热肠之人，没做过多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就在庙中这两位僧道准备跟随乡民们前去之时，百谷涵忽然走了过来，道：“我可不可以也和你们一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