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者 第四章(3)

赠予者 byronic 都市言情 | 都市生活 更新时间:2015-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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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小径故意铺得曲曲折折,逶迤得如山间流水的痕迹;路旁的地灯是绿色的,像地上闪烁的绿宝石,把四周的草木映照得更加葱翠;然而在黑夜的笼罩下,幽幽的草绿色却让人感到可怖的凉意。微风吹拂着树叶,让绿影摇晃起来,犹如坟墓间窜出的鬼火。这样的意境,与其说恬静,不如说令人胆寒。

行人渐渐变少,汽车的喧嚣声也快平息了,只偶尔传来几声过往的呼啸,整座城市正准备入睡,该是时候回学校了。

这时候,旁边忽然走来一个姑娘,脚下像垫了海绵似的,步伐娇柔温雅。她的手里拿着一朵花,在胸前摇摆,梦幻般的身姿在夜影下绰约有致。在她背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林之誉。

我不想让他认出我,便低着头,憋住气。但事实上我多此一举了,他根本认不出我,却认出了吴窗:

“呦!你怎么在这里?”他惊呼。

吴窗慢慢抬起头,又慢慢低下头:“你不也在这里?”

“真是狭路相逢……不,那句话怎么说的?嗯……真巧啊!你也陪女朋友出来散步吗?”

我用手轻轻敲了敲吴窗的大腿,表示不要揭穿我的身份。

“没有,只是朋友。”

“啊,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靓的朋友,以前从未见过啊。”

“谁说,你见过的。”

我听过这话,又重重暗地里捅了他一下。

“见过?我怎么没映象?”

“是你不注意观察,认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的耳朵。”

“耳朵?能认出人?”

“所以梵高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寄给了拉修尔。”

“哦。”林之誉若有所思地应道。

而吴窗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他连这都信,哈哈……”

“反正我看不出来。”林之誉思考了半天得出了结论。

“那你跟他打声招呼吧。”

情急之下,我第三次不动声色地锤了他。

“你认识我?”

“呃……我……”

我结结巴巴地含糊道,不明白吴窗为什么要这样逼我。难道他不知道我一旦暴露了自己就可能遭来好友异样的眼光吗?难道他不明白我应该掩护自己的身份?林之誉本来就对男扮女装有偏见,如果他知道我在做反串,对我们的友谊会怎么想?难道吴窗不明白这些?

“我……我们应该见过。”我憋住嗓门小声说。

“是吗?但我确定我不认识你。”

“因为那不是他的声音,”吴窗在一插嘴道。

“那是谁的声音?”

“是他的艺术品的声音。”

“啥?”

“好了好了,”我无法忍受猜谜,用正常声音说,“我是谢宾男。”

林之誉瞪大眼睛,半张着嘴,眉毛嗖地移在脑门上。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在做反串。”

接着,他尴尬地看了看身旁的姑娘。

“你为什么要做反串啊?”

“就是尝试而已。”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样哪成啊?好好的歌不唱怎么扮女人了,说好咱兄弟以后一起闯的,你这样怎么行?”

“做反串歌手也行啊,终究也是歌手。”

“唉,好吧好吧,”他叹了口气,“但路子总是不一样,现在有几个反串能混出名堂的?你这样进不了一些严肃的场子的,更别说出唱片了,以后我想帮你都没法儿呢。”

“我还没决定要做的。”我低语道。

“那我劝你最好别做,”他告诫我,并沉默了一会儿,“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我们一起回学校吧?”

于是我们四人向学校走去。林之誉始终不停叨叨反串艺人的窘境,并列举了许多他所认识的反串艺人的坎坷经历,试图说服我走上“正轨”。在他看来,我踏踏实实做歌手是最重要的,至于怎样怎样攀关系成名,怎样绞尽脑汁进行炒作和宣传,他说他会帮我,毕竟我在这方面的欠缺是有目共睹的。

而吴窗一边听着一边露出轻蔑的微笑。

那天晚上,我的心中充满混乱,我想起了依然对我冷若冰霜的父亲和疼爱我的母亲,如果他们知道我成为反串艺人,会有多么伤心。我想到未来可能遇到的重重险阻,想到自己脆弱的性格和容易湿润的眼睛——这些,如何让我能决定从事反串事业?我像女孩一般娇弱,玻璃般的心禁不住哪怕轻轻的敲打。我没有勇气去承担这项事业的压力,而这种压力正需要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来承担,很可惜我从来不是男子汉。

第二天上学,吴窗一见到我便跟我聊起来:

“你想好了吗?”

“过几天我试试穿女装跳舞吧。”我含糊地回答。然后想起一件事:“你为什么在林之誉面前揭穿我?”

“他早晚都会知道。”

“万一我不做反串呢?”

“你就告诉他是他让你重回正轨,他以后会更照顾你的。”

吴窗的思维令人捉摸不透。

“而且,穿上女装,我就成了艺术品,那岂不是就应该用女声?”

“只有表演和练习时你才是女人,是艺术品,在台下,就算穿着女装,就算有女人的性格,你也是个男人,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这才是真实的你。艺术毕竟是虚幻的,把艺术和生活等同起来是危险的。你的艺术也并不是艺术中的你——前者是艺术,后者只是你。”

“我穿女装肯定就是表演和练习的时候,我平时又不穿。而且上次是你让我穿的。”

“那就好。奉献于艺术,同时忠实于自己……”

后来,我从卞郝那里借了一套女装,出于好奇和期待,尝试着跳起阴柔的舞蹈。

我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对面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开始。在静止和寂静中,她就像遗世独立的雕像,已会让所有人为之倾倒,现在我要把自己当作她,再让她动起来。于是,我左脚轻轻迈出一小步,身子向右转,头保持不动,再次注视自己的侧身像,回味着整个过程。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蕴藏着多少内涵啊——当我的左膝微弯时,里面仿佛出现一个精灵,把全身所有能量都聚焦在腿上,只要微微一动,都会散发出唯美闪耀的星点。接着,我的脚尖点在地上,在触到地面的瞬间,我能感觉这个精灵飞舞起来,并开始释放自己的味道,让周围的空气弥漫着柔美的芳香。随后,我的重心转移到了左脚,开始转身,啊,这个精灵开始从我的脚底往上蔓延,我的小腿开始转动,带动了大腿,随后是腰和腹,它渐渐爬到了我身上,只要哪里有所移动,它便会在那个地方散发光芒。当我的肩完成了最后的转侧时,这个精灵立刻四散到全身。我又静止不动了,然而在我的血液里,充满无与伦比的美妙感觉。

这就是美的动作,这就是女子舞蹈的真谛,这个精灵就是那颗优雅的女儿心——它是调色的颜料,为所有生硬动作涂上色彩。男人是不会做这个动作的,因为没必要,男人的侧面像并没有太多美感。倘若他真要欣赏自己的话,永远不会美的传递过程,他只会把左脚猛然一迈,直接把肩膀扭过去。男人做事总是充满目的,但美感却并非全在实现目的后才能找到。

接下来我伸展手臂,迈起碎步,在心中打起节拍。我尽量把现代舞跳的柔和,并适当增加女性化的动作。渐渐地,我的舞步范围越来越广,再也不能看见镜中的自己,事实上不需要看见自己,只需要感觉,只需闭上眼睛,感觉每一个动作!最好的舞者必须是盲人,他们不必审视自己的舞步,他们只需感觉,感觉自己的心灵转化成动作,越唯美的心灵,越能写出唯美的艺术。舞蹈是心灵的翻译者,啊,所有艺术都是如此!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解放,在重获自由!我渴望强烈的节拍,渴望快速的转动,但这些都是女子气的渴望,她把温柔和优雅融入这些剧烈的动作中,形成某种昂扬可爱的气质。而我相信这就是我自己的气质!这就是我心中多年以来被压抑的那个女孩,她在释放,她在复活,她将在这甩动的长发中获得新生!我闭上眼睛看到了她,一个纯粹的舞者,那明亮的眼睛告诉我她已控制了我的肢体,她将释放自己的能量……啊!这个女孩分明有一丝男子气,这男子气是我的吗?她有时又表现得那么热辣和奔放,也许她并不只是一个女孩,只是个纯粹的舞者——在纯粹的舞蹈里果然没有性别之分,只能说舞蹈更适合由女性的形体演绎。

上天是多么不公平,把形体美全部赋予了女人!她们拥有最完美的曲线、最细致的皮肤和最美的容颜,女人身上承载了人类所有的外形美!我沉醉在这虚幻的美中,贪婪地呼吸着唯美的空气。女人,仅仅只有女人才能将最美的舞蹈展现出来,然而她们做的还不够,没错!不够!她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形,而我却是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来探索这片宝藏。美妙,无比的美妙!让每个平凡的动作焕发出醉人的光彩吧,我要把每个动作涂上迷人的芳香,不论这个动作依附着怎样的服装、搭配着怎样的曲调,只要我舞动起来,这些芳香便会洒在舞动的轨迹上,像星光点点的微粒飘荡在我周围。

这就是心灵的最高旨趣,这就是人们应该追求的价值!在这唯美的艺术中,没有仇恨,没有伤悲和痛苦,只有幸福的心和善良的眼神。啊,就像清泉洗净污垢,艺术同样能洗涤人的灵魂,它向人们展示心灵美好的图景,然后敞开怀抱说:这就是还未被污染的土壤,你愿意来吗?——它不强迫任何人,却召唤所有人!也许这就是我该追求的境界,这就是我该抵达的地方。这片土地是那么纯洁,那么神圣,就像理想的天国,人们安居乐业,亲如手足,人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也许就是它了,就是它了!我对自己说,还记得那个愿望吗?是的,也许只有最纯粹的艺术,才能使人们相互爱护,彼此关怀,而那时,每个不幸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幸福!

随着舞步愈加热烈,我渐渐陷入迷狂,仿佛自己已不属于这个世界,化作飘忽的精灵,游荡于空中,不再受肉体的束缚;仿佛万事万物都与我融为一体——我能听到世界的脉搏在跳动,我能嗅到它轻快的呼吸。超脱!这就是超脱!如果问我一生中最梦幻的时刻,那么就是它,超脱尘世的时候!

当日暮的微光洒在窗前,我这才清醒过来,再次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回味刚刚那迷醉的时刻,忽然,我又有一丝失落,没错,我需要观众,需要把自己演绎的美赠与世人,需要为他们带来唯美的体验。只有艺术才能安抚所有悲伤的灵魂,而他们心也需要美的滋润。这意味着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至少我相信他们需要我。

我这样想着,内心充满勇气和希望,仿佛所有伤痛都荡然无存了。

最后,我依依不舍地脱下女装,还原了本来的我,就像离开仙境般怅然若失。对于那一阵迷狂,我需要细细回味。因此,我并没有把我的决定告诉吴窗——那样的欣喜若狂来得太突然,我甚至都怀疑它是否是骗局。于是后来几天,我一再地尝试反串舞蹈,并阅读了大量艺术理论,试图说服自己:这就一定是我今后要走的路。

我首先把决定告诉了卞郝,毕竟他认识一些专业人士,他热情地把我叫到了他的歌唱团,几位舞蹈老师十分欣赏我的才艺,鼓励我继续做反串。于是,为了解自己的潜力,我加入了他们,开始学习化妆、声乐、服装搭配以及表演技巧。在卞郝的鼓励下,我的才艺大有长进,半个月后便跟团演出了。最初我在大舞台上非常羞涩,卞郝总是在台下大喊:“开远光灯!远光灯!”他真挚的眼神令我无比感动,而我的舞台经验也越来越多……

一个月后,我的成果和我的内心明确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事业!

在十足的把握下,我请吴窗来观看我的表演,见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我格外骄傲,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真是脱胎换骨了!”

接下来高三上学期,其他同学都在准备高考,我和吴窗却时时在探讨舞蹈,我并不想放弃学业,但对舞蹈的渴望和热情使我不能自已。吴窗为我提供了许多艺术理论,他脑袋里装着我想要的知识,而我则不断地实践着、摸索着。

随着与他的交流日渐频繁,我们也越来越了解彼此。其实他并不寡言少语,却反而很健谈,正由于他脑袋里装着高深莫测的问题,从不言世俗之事,才会少与他人交流。但在我面前,他却总能侃侃而谈。于是课堂上我们经常被老师点名,甚至被赶出教室——而这,仅仅是改变了我们的谈话地点而已。直到后来班主任剥夺了我们同桌的身份,这场学术交流才被迫在课堂上停止。

有次语文课作业发下来之后,吴窗翻开看了看,冷笑一声,啪地将它合上了,我诧异地问他怎么了,只见他把教辅甩来,说了句自己看。

原来他被老师打了零分,不过活该他被打零分,这道分析舒婷的诗歌的题目,他竟然在诗的主旨一栏上写了四个字:“正弦函数”!还在后面划了函数图像。难怪要被打零分,语文课上成了数学课。

“她就是在写正弦函数。”他愤愤地说。

我对他那严肃的样子很感兴趣。

“你看,”他跟我讲解起来,“这首诗《双桅船》: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很明显就是在描写正弦函数的图像!——它说的岸就是原点(0,0),昨天告别今天相聚,那就是相聚在(π,0),明天又在另一个纬度相聚,那就是(2π,0)。风暴和灯,就是最大值和最小值x=2kπ+(π/2),k∈Z和x=2kπ+(3π/2),k∈Z,当它达到最值的时候,要么往上走要么往下走,所以既可能相遇又会分离。不怕天涯海角的意思是正弦函数的定义域是实数集R,在X轴上没有尽头,所以,相遇相离不必在乎朝夕。最后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就是表明它的值域是[-1,1],也就是说它永远都会在这个范围航行,不会偏离轨道。……你说,是不是在写正弦函数图像?”

我愣住了,半响没说话……

“朦胧诗果然厉害!”他接着说,“舒婷也是个天才!”

“你觉得她学过正弦函数吗?”

“哦,……”

不过,他有时又板起面孔,像冬日枯裂的树干,严肃而憔悴,旁若无人地发着呆,不论教室里怎样吵闹,他都置若罔闻,深深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每当我试图打断他的沉思,与他说话时,他便冷冷地谈论着他的哲学、他的痛苦和怨愤,说得那么平静,不带丝毫感情,那一句句有声的话语跟书面上死板的字句并无差别,仿佛是一位死者幽幽地讲述他凄惨的生平,令我不寒而栗。

但他有时又神情激动,两眼放光,浑身颤抖,嘴里不停地咕哝,像是在诅咒什么:“暴虐!暴虐!上天有什么权利把我带到世上?经过我的允许了吗!专横的混蛋!无耻之徒!”

在这极端的发泄中,他的悲伤和无助显露无遗。我分明看见一颗心由于脆弱而颤抖,可它不愿让人发现,于是便用极度的理智和疯狂的情绪掩盖自己,就像躲藏在龙卷风中心的羽毛。

自从班里的同学知道我做反串后,有些人也渐渐对我疏远了,他们认为这是非常不干净的工作,而我则一笑而过,因为他们并不懂我,而我正陶醉在艺术的伊甸园里——我相信,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有朋友,有梦想,有希望!

不过,我的学习成绩却越来越差,我跟吴窗说了我的苦恼,没想到又触到他那敏感的神经:

“你说他们在学习?在学习?他们懂得什么叫学习?难道背背教科书、做几道题就是学习?不!这是麻醉,麻醉创造和思想!使人昏昏欲睡,舒服地死掉!如果他们还有点清醒的意识,就该一起把应试教育关到精神病院里!学校不过就是一座工厂,生产储藏知识的容器!你看看这些学生,他们头脑简单,愚钝不堪,傻乎乎的脑袋里除了有几把解题的钥匙,还有什么?他们不曾体会生命的炽热,像木乃伊般躺在冰冷的教育的棺材里!你说这还是教育吗?——教科书!为了教育而编一本书,无异于为了管养牲畜而围一道栅栏!这还是教育吗?难道我们是牲畜?……去呼吸新鲜空气吧!令人神往的智慧和迷人的知识从来不在教科书上!我知道你已受够了那腐烂的死尸般的气味,我知道你的心灵渴望掠取!没错,掠取!你现在所受的教育像喂食机一样逼迫你‘吃吧!吃吧!’你闻到那恶臭的污泥味了吗?那是死掉的知识的毒!而现在,你的心要有勇气说:‘不!我要自己选择食物!你不是我要的口味!’啊,去吧,张开狮子般的大口去掠取吧!千年来留下的智慧在等着你,那是活泼的、真正的智慧,它们也渴望你的吞食,因为那是圣洁之光,当你含住它的时候,它的火焰将通过你的心被点亮,照耀这灰暗愚昧的地方!”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腔调。

但无论是否受他的影响,我都在心底做了这个决定:放弃高考,为自己真正的梦想打拼。不过,在我选定自己的道路以后,唯一让我担忧的,是我的母亲。高三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我决定主动向她说明。

自从做反串演出后,我整整瞒了家里两个月,刚放假那天,我把所有行头搬回了家里。此时的我对母亲似乎有些陌生了,她脸上的皱纹开始无情地蔓延,皲裂的手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岁月如针,将苍老绣在了她的皮肤上,令我心酸不已。

当我主动向她说自己准备从事反串后,母亲瞪大了眼睛,半响没说话,我知道这对于她来说近似于某种打击。许久之后她才发作了:

“你不是在外面跟团演出吗?你表演的是……反串?这怎么可以!你赶紧给我脱掉,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一个男孩子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做反串,你恶不恶心啊?”

我并没有对她的抗拒感到惊异,因为任何母亲都会这么想,我只是需要向她解释。经过半个月的交流,母亲渐渐平静了心态,却仍旧流露出对我的担忧,甚至在这种担忧背后,还有深深的自责。有时她会哽咽地说:

“我和你爸离婚以后,就一直觉得对不住你,都觉得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你从小就像女孩,也跟我们有关系,唉,可能命中注定吧,你今天决定做反串,也有我们的责任……唉,我现在年纪也大了,也改变不了你什么了,你变成今天这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看到母亲悲伤的样子,我忽而心如刀绞。

“妈,你也别这么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像世界末日一样了?现在做反串很有前途的,而且我很有信心。”

“不是前途的问题,你要考虑以后的生活啊,以后会有谁嫁给你这种……”

“人?”我苦笑一声。

“唉……”她又深深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急忙安慰她,“我以后会换工作的,现在可以趁年轻多干干,反串表演赚钱多快,你看我这一个多月就赚了这么多,团里的其他人都红了眼。我知道咱们家境不好,上大学也是浪费你的钱,这几年你就让我闯荡闯荡吧,我肯定能做出点成绩。”

“那你以后不做反串,又做什么呢?”

“到时候,就用攒起来的钱开一家小店,快快活活过日子!”

“那也好,但你要保证只做到结婚前。”

“当然,不过么,如果成了大明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吧?”

“还想成大明星呢!”

“那也说不定哦!”

于是整个寒假,我把所能想到的未来图景展示给母亲看,向她描述戴着荣誉的生活,她终于被我的憧憬感染了,勉强接受了我的决定。

“最后一学期好好把书读完。”她最后嘱咐我。

我向她挥了挥手,深吸一口气,心潮翻涌。

接下来的整个学期,除了表演和练习,就是听吴窗讲他的想法,我和他已经成为了知己,无话不谈,更多的是关于对艺术的讨论和憧憬。只要永远享受这样的生活,我便已满足了。但时间总是要流逝的,四个月白驹过隙,我们毕业了。吴窗迫于家庭压力,勉强走入了大学校园。

八月底,他准备开学了,我独自为他送行。

那是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月影如轻烟般缭绕在云间,河岸的柳条被微风吹拂着,在远方点点灯光的映衬下,显得绰约可人。街上来往的车辆有时呼啸而过,有时缓缓而行,配上汽笛声、行人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加油声,俨然奏成了城市交响乐。我看了看时间,欢快而伤感地穿过几条街。

我们约定在一家烧烤店吃夜宵,就算我对他的饯别。我们坐下来,点了几盘菜,彼此都有很多话想说。

“绍兴是个好地方,”我举起酒杯,“有鲁迅。”

“确实,”他轻轻碰杯,“对了,你说你起了艺名,叫什么?”

“叶青婉。”

“挺好听,那我就等着在网上看到这个名字了。”

接下来,我们畅聊着反串艺术,仿佛他把他对艺术的渴望都加到我身上似的,谈起我的成绩时兴奋不已:

“你反串跳舞已经快一年了吧,确实很令我吃惊,我是说你对舞蹈的悟性很令我吃惊。如果从小就开始跳舞的话,想必早就应该小有所成了。不过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另外,我有一点很想问你,就是……你在跳舞的时候,会些想什么呢?”

“跳舞的时候不能想东西,”我回答,“否则舞步就断了。”

“我是说你感受到了什么,有没有感受到……某种迷狂?——柏拉图的说法,还是会感到自己不受控制?”

“都会有,但更多的是美好,纯粹的美,令人陶醉的美。对了,我最近在想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就是……一个人从事艺术,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生计吗?如果只是为了生计的话,那么艺术中的美感就会被侵蚀,被某种利害关系和欲望侵蚀,那样的话,艺术也就不是艺术了,这个人也就不可能创造出纯粹的作品了。”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生计,”吴窗接过我的话,“艺术的纯粹性不允许任何功利性的目地。有关任何艺术价值的财富回报,都只是艺术在实现自己的目的过程中获得的附属品而已,并不是艺术原初的目的,这种附属品甚至不是必然的。”

“那目的是什么?艺术的目的是什么?”

吴窗低头思索片刻,没有回答我,仿佛有某种难言之隐。我继续说道:

“母亲答应我做反串,只是因为这能赚点钱。可是我自己内心还有更大的渴望……说不上来,也许是想要获取名誉。可是每每跳舞的时候,我都会被某种力量所控制,某种奇怪的、强大的,极具震慑力的力量控制。它强制性地重复着两个字:永远!永远!……我不太明白什么是永远,只是觉得它在说我应该永远跳着舞,永远从事这项艺术,好像舞蹈已经永远附在我身上似的,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假如我今后不做反串了……不,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不再登台演出,我也必然会私下穿上女装,找一片空地迈起舞步……”

“这才是个舞者,”吴窗眯笑着眼睛抬起头,“这才是一个舞者说的话。”

“可是……这一切……为了什么?”

“为了……”

“什么?为了什么?这个问题难住你了吗?看来终于有问题……”

“为了丰富自己,然后奉献他人,”吴窗终于回答道,然而似乎很不情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职业都是如此,只是由于人心的欲望和物质资源的匮乏,才使得所有职业成为谋生的手段,也就是说通过劳动来获得生存资料。可是最高意义上的职业(在某种理想社会中的职业)不是这样,那时的职业目的,都是为了奉献他人。你可以设想一下,当人们的精神境界和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后,所有职业都将是纯粹的——人们根据自己的天赋和特长选取职业,然后加强职业技能,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奉献出来。那时的社会成员将不再是相互掠夺,而是相互赠予。——丰富自己,然后奉献他人,这是最高的职业理想。……而现在,职业就只能是谋生手段了,但艺术不同,艺术本身固有的纯粹性在任何时候都不允许它降低为谋生手段,所以真正的艺术家,即便在最为艰苦的时候,也不愿为了物质欲求而出卖艺术。”

“那么,你又怎么知道那时的人们会彼此奉献呢?如果没有法律,没有强制性的要求。人们凭什么相互奉献呢?”

他做了个深呼吸,深深地看着我:“因为对彼此的爱!……一个人的心灵纯粹度越高,就越能够去爱别人,我记得以前对你说过。这种爱是根植于纯粹智力的。智力的反动物性越强烈,他就越能感受到对同类的爱。动物不会爱同类,它们脑袋里跟本没这个概念,所谓的保护幼子只是处于生物本能而已。假如一条狗看见另一条悲惨的流浪狗而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它……这种事不会出现的对吧?但人却可以做到……人不是动物,并且智力迫使我们抗拒动物性,这才衍生出许多反动物性特征(同情和博爱是其中反抗性最强的)。如果未来的教育和熏陶减弱了人们动物性,那么,对彼此的互助互爱将成为常态。那时,就算没有法律,社会也将是和谐的。……其实,我也很想问你(因为你确实是个纯粹的人),你在艺术中应该能感受都某种大爱,应该能体会到某种超越庸俗的东西,是不是?”

“当然,”我肯定地点点头,“那是种纯粹的感恩,虔诚的信念……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就只是觉得,如果人人都能体会我所感受到的美,都能幸福快乐地生活着,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希望所有不幸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幸福。……现在有很多不幸的人,对吗?”

“当然,各有各的不幸。”

“所以,艺术创作者的目的就在于奉献了?”

“并且由于艺术在精神领域的感染力和心灵上的净化作用,这种奉献的影响是巨大的,是非常有益于他人的。不过……不过……至少在如今这个时代……”

他打住了话语,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怎么?在如今这个时代怎么了?”

“嗯……没什么……我……可能有些矛盾。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预判是否正确,没有尝试过的事情不能下结论,所以我现在不能用那种观点阻碍你。也许……以后吧……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我还想继续追究他的想法,但他却漠不关心地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我也很矛盾,”我又打开了话题,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我热爱反串舞蹈,也希望它能成为我毕生的追求,可我还是害怕,担心未来会遭人指责,毕竟反串现在还处于灰色地带。”

“这也是我担忧的,”吴窗接过话,“但我担忧的不仅仅是反串艺术本身。我更担忧你。”

“担忧我?担忧我什么?走火入魔吗?”我开玩笑地说。

“啊,不是……走火入魔还是小事,嗯……也许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吧……不论如何,有艺术在,任何付出都值得,对吗?”

“当然。都值得!”我点点头。

夜已渐深,明朗的夜空像深蓝的琉璃石,深邃得那么清透。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不约而同地凝望着远方,陷入各自的世界。该是告别的时刻了,我们却什么也说不出。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而他也是一个人了。

正当我准备提议离散的时候,吴窗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包里拿出两本书,放在桌子上,轻轻推到我面前。

“这是送给你的。”他用手指拍了拍书的封面。

“关于男女心理和性格的著作,我就读过这两部,”他说,“可能会对你有帮助,一本是魏宁格的《性与性格》,一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你可以看看魏宁格阐述的‘性别的中间形式’理论,它阐述了你的性格问题;不过,你看过《第二性》就会发现,你可以拥有女儿心,但永远不可能拥有女人心,因为你无法经历女人的所有事,也就是说你根本无法成为真正的女人。所以不论未来……”

他停住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为我设想最坏的结果。

“总之你看完以后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超越你理解范围的书,还有超越你生理范围的书。”

“嗯,那我研究研究。”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各自回去了。很高兴有你这个同桌,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人陪我吃饭了。”他感慨着,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后也要常联系,我会时刻关注你的动态。”

“当然,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真的,这真是美妙的年龄,所有一切的开始!或许你将成为新兴艺术的开拓者,哈哈,多么崇高的使命,多么壮阔的图景!来,我们向未来致敬!”

说着,他弯下腰盛上两杯酒,递给我一杯,举起手说:

“干杯!为了艺术!”

我同样坚定地碰了碰他的杯子:

“为了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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