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十一章

七月的滨海，天空像下了重重烟火，白辣的太阳烤得树蔫地裂，恨不能把每一丝水分都蒸发掉。石头砬子采石场四周彩旗飘扬，一声惊天炮响，一柱黑烟裹挟着石屑、泥土、草根、树叶冲天而起。

弥漫的硝烟尚未散尽，孔运林与社员们从隐蔽处跑出来，先将炽热的块石按大小分拣开来，再用铁丝网胶皮底箩筐抬到拖拉机挂斗上。眼看着这车石料就要装满，一块大石从码垛上翻滚下来，正巧砸到孔运林手上。

第二天上午，滨海医院简陋的病房里，面色蜡黄的孔运林颤抖裹缠绷带的伤手，捧起两枚煮鸡蛋，送给邻床的伤员。孔运林的小儿子棍儿穿着露腚裤，悄然来到病床边上，巴望着床头柜上的红糖纸包。孔运林回身见如此情形，就拣出一块红糖铬渣塞进棍儿嘴里。

又一阵剧痛上来，孔运林坐立难安，几番折腾，最后翻仰病床喘粗气。医院止痛药品短缺，孔克己娘只能用湿手布抹去孔运林额头上的冷汗。

邻床的伤员看见这般光景，忍不住提醒道：“老孔，你伤得这样重，往后干不了重活，家里这么多孩子，可得跟公家提提要求。”

神色黯然的孔克己娘道：“他一辈子犟种，从没向公家张过嘴！当年抬担架，把仅有的一副旧门板都拆下来，唉咦——也不能一辈子光积极。”因为伤后处理的事儿，孔运林夫妇已经争竞过几回。一会儿，工程指挥就要来人探望，心焦的孔克己娘忍不住叨念几句，但看到孔运林双目紧闭，就不敢多说。

工程指挥王胤川走后，孔克己娘窝一肚子火，半晌午没与丈夫讲话。孔克己娘万万没有料到，丈夫竟对王胤川讲：“我没有什么要求，就是活计没有干好。”

孔克己娘心气好容易平缓下来，她一勺勺给孔运林喂大米稀饭，禁不住又埋怨丈夫道：“你真是个不开窍的老榆木疙瘩！一条路跑到黑的犟牛！看往后咱这一家老小咋办？”不成想孔运林反倒说：“吃亏人常在，我一辈子还真没向公家张过嘴——不吃了，我吃饱了，你也快吃饭罢”孔运林说着，上来一阵伤痛，就歪身倚靠床头喘息。

“大哥——嫂嫂”随着一声轻唤，许师娘挎着竹提篮走进病房。面庞清瘦的许师娘探问过孔运林，就从竹提篮抱出十个煮鸡蛋，又捧出一套旧军装道：“嫂子，滨海粮库正在招工——让克己穿得利利整整地去报名。”

孔克己娘面露喜悦，双手接过军装道：“中中，这回咱克己有营生做哩！妹妹，克己这孩子要志气，你三番两次让他找许继美，他就是不肯去。”孔克己娘说到许继美，眼看许师娘脸色不好，就拉她坐下，轻声问道：“妹妹，你怎么瘦了？济南那边还好吧？”

面色憔悴的许师娘哽咽着没有答话，望望共患难的孔克己夫妇，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日本投降以后，许继美奉调野战部队，连年转战。许师娘在家伺候公婆，日夜期盼丈夫消息。三年之后，许继美终于捎平安信说，他还要随大部队南下，相信不久就会胜利归来。又喜又忧的许师娘揣着信又苦等三年，终于盼到许继美归家探亲。

许继美自打走进家门，没与妻子讲几句话，就被一拨又一拨的乡亲们围拢住。一身便装的许继美端坐在堂屋，他一边与客人拉呱，一边打量分别多年的媳妇，眼中隐现些许不安。许师娘忙着端茶倒水，她无法和丈夫多说话，心里却美滋滋的。自打许师娘收到丈夫回家的消息，这些天觉着手上活计也轻快多了。

头晌这一拨探望的乡亲走了，许师娘看看丈夫脚上锃亮的黑皮鞋，稍事迟疑便走进里间。许师娘将一包袱崭新的布鞋和鞋垫摆到木床上，这些是他日日夜夜用眼泪行成的。

许师娘木讷半响，红着脸召唤丈夫道：“当家的，你总穿皮鞋要捂脚汗哩——还是自家纳的布鞋垫儿凉快。”神色激动的许继美进来，从中拣出一双布鞋道：“你受苦了，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里，让你受苦了！”许师娘低声道：“俺只盼你平安回来就好！”夫妻俩分隔太久，耳根绯红的许师娘积藏了许多话语，却一时无语。砰砰心跳的许师娘想起什么事情，从木床里拉过一只笸箩，从布头针线上面拣出一只本子。这只笔记本是许师娘在速成扫盲班学字用的。

许继美接过小本子，翻开看看又合上，苦笑着道：“字写得挺好的——真想不到你能识字了——时代不同了，你也要多学习进步，才能奔向幸福美好的新生活。”许继美吩咐外面警卫拎皮箱进来，从中取出一些礼物摆到床上，单独拣出一块蓝底印白花的布料道：“天要暖了，你做件新褂子穿吧。”许师娘凝望着丈夫道：“结婚时的小褂还崭新哩。”喜滋滋的许师娘说罢捧起布料在胸前反复比量。

许继美却闪变脸色，听见小院又进来客人，便道:“嗯，——啊——那我出去迎客了”许师娘感觉丈夫有些生分，以为是离家太久的缘故，但几丝疑虑很快就被喜悦冲刷掉了。

心事满怀的许继美与家人和客人吃过午饭，就说要去滨海机关办公事，等往后有时间再回来。就这样，许继美告别依依不舍的家人，带警卫去滨海招待所（三鲜楼）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便赶回济南了。七月的滨海，天空像下了重重烟火，白辣的太阳烤得树蔫地裂，恨不能把每一丝水分都蒸发掉。石头砬子采石场四周彩旗飘扬，一声惊天炮响，一柱黑烟裹挟着石屑、泥土、草根、树叶冲天而起。

弥漫的硝烟尚未散尽，孔运林与社员们从隐蔽处跑出来，先将炽热的块石按大小分拣开来，再用铁丝网胶皮底箩筐抬到拖拉机挂斗上。眼看着这车石料就要装满，一块大石从码垛上翻滚下来，正巧砸到孔运林手上。

第二天上午，滨海医院简陋的病房里，面色蜡黄的孔运林颤抖裹缠绷带的伤手，捧起两枚煮鸡蛋，送给邻床的伤员。孔运林的小儿子棍儿穿着露腚裤，悄然来到病床边上，巴望着床头柜上的红糖纸包。孔运林回身见如此情形，就拣出一块红糖铬渣塞进棍儿嘴里。

又一阵剧痛上来，孔运林坐立难安，几番折腾，最后翻仰病床喘粗气。医院止痛药品短缺，孔克己娘只能用湿手布抹去孔运林额头上的冷汗。

邻床的伤员看见这般光景，忍不住提醒道：“老孔，你伤得这样重，往后干不了重活，家里这么多孩子，可得跟公家提提要求。”

神色黯然的孔克己娘道：“他一辈子犟种，从没向公家张过嘴！当年抬担架，把仅有的一副旧门板都拆下来，唉咦——也不能一辈子光积极。”因为伤后处理的事儿，孔运林夫妇已经争竞过几回。一会儿，工程指挥就要来人探望，心焦的孔克己娘忍不住叨念几句，但看到孔运林双目紧闭，就不敢多说。

工程指挥王胤川走后，孔克己娘窝一肚子火，半晌午没与丈夫讲话。孔克己娘万万没有料到，丈夫竟对王胤川讲：“我没有什么要求，就是活计没有干好。”

孔克己娘心气好容易平缓下来，她一勺勺给孔运林喂大米稀饭，禁不住又埋怨丈夫道：“你真是个不开窍的老榆木疙瘩！一条路跑到黑的犟牛！看往后咱这一家老小咋办？”不成想孔运林反倒说：“吃亏人常在，我一辈子还真没向公家张过嘴——不吃了，我吃饱了，你也快吃饭罢”孔运林说着，上来一阵伤痛，就歪身倚靠床头喘息。

“大哥——嫂嫂”随着一声轻唤，许师娘挎着竹提篮走进病房。面庞清瘦的许师娘探问过孔运林，就从竹提篮抱出十个煮鸡蛋，又捧出一套旧军装道：“嫂子，滨海粮库正在招工——让克己穿得利利整整地去报名。”

孔克己娘面露喜悦，双手接过军装道：“中中，这回咱克己有营生做哩！妹妹，克己这孩子要志气，你三番两次让他找许继美，他就是不肯去。”孔克己娘说到许继美，眼看许师娘脸色不好，就拉她坐下，轻声问道：“妹妹，你怎么瘦了？济南那边还好吧？”

面色憔悴的许师娘哽咽着没有答话，望望共患难的孔克己夫妇，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日本投降以后，许继美奉调野战部队，连年转战。许师娘在家伺候公婆，日夜期盼丈夫消息。三年之后，许继美终于捎平安信说，他还要随大部队南下，相信不久就会胜利归来。又喜又忧的许师娘揣着信又苦等三年，终于盼到许继美归家探亲。

许继美自打走进家门，没与妻子讲几句话，就被一拨又一拨的乡亲们围拢住。一身便装的许继美端坐在堂屋，他一边与客人拉呱，一边打量分别多年的媳妇，眼中隐现些许不安。许师娘忙着端茶倒水，她无法和丈夫多说话，心里却美滋滋的。自打许师娘收到丈夫回家的消息，这些天觉着手上活计也轻快多了。

头晌这一拨探望的乡亲走了，许师娘看看丈夫脚上锃亮的黑皮鞋，稍事迟疑便走进里间。许师娘将一包袱崭新的布鞋和鞋垫摆到木床上，这些是他日日夜夜用眼泪行成的。

许师娘木讷半响，红着脸召唤丈夫道：“当家的，你总穿皮鞋要捂脚汗哩——还是自家纳的布鞋垫儿凉快。”神色激动的许继美进来，从中拣出一双布鞋道：“你受苦了，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里，让你受苦了！”许师娘低声道：“俺只盼你平安回来就好！”夫妻俩分隔太久，耳根绯红的许师娘积藏了许多话语，却一时无语。砰砰心跳的许师娘想起什么事情，从木床里拉过一只笸箩，从布头针线上面拣出一只本子。这只笔记本是许师娘在速成扫盲班学字用的。

许继美接过小本子，翻开看看又合上，苦笑着道：“字写得挺好的——真想不到你能识字了——时代不同了，你也要多学习进步，才能奔向幸福美好的新生活。”许继美吩咐外面警卫拎皮箱进来，从中取出一些礼物摆到床上，单独拣出一块蓝底印白花的布料道：“天要暖了，你做件新褂子穿吧。”许师娘凝望着丈夫道：“结婚时的小褂还崭新哩。”喜滋滋的许师娘说罢捧起布料在胸前反复比量。

许继美却闪变脸色，听见小院又进来客人，便道:“嗯，——啊——那我出去迎客了”许师娘感觉丈夫有些生分，以为是离家太久的缘故，但几丝疑虑很快就被喜悦冲刷掉了。

心事满怀的许继美与家人和客人吃过午饭，就说要去滨海机关办公事，等往后有时间再回来。就这样，许继美告别依依不舍的家人，带警卫去滨海招待所（三鲜楼）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便赶回济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