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十章

日本投降不久的一天下晚，昔日喧嚣热闹的三鲜楼静悄悄的。三鲜楼已经停业许久，许金槐先打发掉厨师和两个女长佣，又将病病焉焉的更夫老张头送回老家了。

许金槐怀抱一摞子房契、地契、借据，蹲在楼下厨房灶膛前。苦着脸的许金槐对着升腾的火焰，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家产一张张一份份化为灰烬。许金槐的爷爷依靠一间烧饼作坊起家，到他这辈才真正起发，盖起了远近闻名的三鲜楼。眼看家业断送掉，许金槐抽搐炽热的脸颊，不住地地哀声叹气。

许金槐媳妇将值钱的银器收罗起来，来到许金槐身旁道：“敏学他爹，瞧你难受样子，真让人受不了。你就安心在家待着，明个我就去许继美家——当年若是没有你，恐怕许继美韩福成他们——还不知会怎样呢？许继美爹娘准能帮忙。”忧心忡忡的许金槐听了媳妇安慰，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些。

这些日子，许金槐总感觉有无数眼睛盯着自己，城关整条石板街都等着看笑话。那个青脸的小业主杨掌柜往常需看自己脸色，可现在胸脯挺得高高的，就像换个人似的。山不转水转，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许金槐怎么也不会料到，派驻城关的工作队长就是戏班班主王胤川。而戏班的女主角王映霞已经追随许继美参加了大部队，转战沂蒙山去了。许金槐对于克扣戏班票款的事儿，依然历历在心，所以他唯恐过不了王胤川这关。

许金槐眼睛红红的，一边想心事，一边操持铁炉钩翻弄着未燃烬的纸片。这时，楼上卧房里的德国宝星牌座钟“铛铛——”敲晌，已经晚上七点钟了。垂头丧气的许金槐对媳妇道：“你上楼把座钟收了吧，这些物件不能摆了。把箱子里的东西和这些银器一齐背出去，一定要记牢地方，千万别慌张。”许金槐说罢又想起什么，小声叮嘱道：“世道又变了，往后千万注意少说话呀！”

晚饭工夫，趁石板街上行人稀少，许敏学娘肩背沉甸甸的大包袱，崴着小脚，带许敏学悄然出了城关。许敏学娘俩摸黑沿大路紧走一气，小心翼翼滑下边坡，寻进自家那片方瓜地。气喘吁吁的许敏学娘悉悉索索拽开几串方瓜秧，露出一块空当，她来不及歇息，便挥动小铁耙子刨坑。但许敏学娘很快又收住手，因为她觉得包袱埋在自家地里不稳妥。

地头黑黢黢的杨树趟子里，一座座坟包荧光闪闪。许敏学娘直觉得脊背发凉，她硬着头皮拼力挥动小铁耙子，怎奈土里盘根错节的树根怎样也斫不断。于是，又急又怕的许敏学娘重新背起包袱，领许敏学逶迤到一座废弃的小土地庙后面。许敏学娘坐在后墙根，奋力划刨一气，好容易掘出一个与包袱一般大小的土坑。暴喘粗气的许敏学娘拽过沉甸甸的大包袱，勉强塞进去，又开始往上面培土。许敏学娘累得满头大汗，好容易缓口气，却一连被身边的许敏学拽扯衣襟。许敏学悄声道：“娘，我总觉得后面有个人哩！”许敏学娘大吃一惊，嘴上却道：“孩儿，哪有，没有影的事！”许敏学娘说着忍不住回头察看。“啊呀！”许敏学娘猛爆一声惊叫。毛骨悚然的许敏学娘回过神，挣扎着爬起来，拉上许敏学，就跌跌闪闪往大路上跑。

许蛤螺焦躁不安，他躲在三鲜楼大门里边，一次次抻头向石板街上张望。许金槐原打算让媳妇先将包袱背到城外，自己再找机会深埋，此时他已经心生懊悔，莫不如亲自半夜出城罢了。

许敏学娘俩跌跌撞撞跑回来。预感不妙的许金槐一把将娘俩拉进门里，急急问道：“埋下了么？埋什么地方——快说！”“哎呀！完了——完了，哎呀！”许金槐听媳妇讲述经过，一连着哀叹。气急败坏的许金槐撇下许敏学娘俩，抬脚迈过大门坎，撒腿就往城外跑。

小土地庙后墙根只剩空空如也的小土坑，和横丢一边的小铁耙子。气喘吁吁的许金槐呆愣半晌，眼前一黑跌坐到地上……

许金槐的死对头——查鬼子队长早跟程克功跑青岛了，那么尾随许敏学娘俩的黑影是谁？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盯上三鲜楼的浮财？一连几日，许金槐躺床上哼哼呀呀，他绞尽脑汁也没寻出头绪。后来，许金槐还算幸运，有许继美爹娘帮忙在王胤川面前讲了许多好话。结果，许金槐将三鲜楼的买卖算到济南的哥哥身上，另外他在旁村买的田地房产外人也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占了，不敢认领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