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卷 第二卷

爸妈又在吵架，没人做饭，也没人给我检查作业。没有饭吃没什么，我习惯了；可是老师布置的背诵作业没有家长签字是会挨骂的。屋子里很热，风扇晕头转向的往外吹着热风，我只好走出屋子去院子外边，倚着柿子树坐下，抱着膝盖看树上青色的小柿子。

“小弟弟，怎么啦？”我本来已经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却被轻轻推醒，口齿不清地胡乱应了两声才睁开眼睛，眼前的大哥哥长得很好看，可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生面孔。我像看图画书里的人一样看着他，他浅栗色的头发柔顺细软地堆在肩上，眼睛在黑暗里盈盈闪着橙红色的光，像是有火堆映在他眼睛里。老师说男孩子不可以留长头发，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理理头发，他笑得合不拢嘴：“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你吃饭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肚子又要开始叫。我一边摇头一边听着肚子里咕咕咕地放出鸽子来，不禁有种谎话被拆穿的愧赧。他又笑，从身后拿出一个柿子：“吃一个？”

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那不是属于柿子的成熟季节，却想起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于是固执地摇头。他又笑，劝我吃一个，我越看他越可疑：“那……你先吃一个我看看！”

他一下子犯了难，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

我一下子得到了他是坏人的确切证据，当即正气凛然站起身来便往屋里走，把他远远抛在身后。

那年我七岁，第一次遇见他。

爸妈离婚了，我判给了妈妈，或者说，我被判给这座盛满他们争吵回忆的老屋子。妈很快就去了城里打工，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读初中。我喜欢爬到柿子树上去背背单词，读读课文，透过宽厚扁平的嫩绿叶子向天上看，想象自己长得很高，一直长到天上，把星星一把抓了下来。我伸手往天上去抓，一脚却踩在夹在树杈间的语文书上，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向下跌去。

“小家伙，又见面了？”我睁开眼睛，身下是一张吊床——刚长出来的。我躺在柿子树的怀抱里，怔怔地看着自己原先坐的地方正倚着一个浅绿色衣衫的少年，浅色的长发及腰，凌乱中因润顺而存有几分条理。他兴致勃勃挥挥手，掉在地上的语文书马上被一阵卷着绿叶的风送入他手中，他捡起书翻了几页便伸手抛在我怀里：“喏，你们学问人的东西，咱们也看不懂。你拿好了！”

我目瞪口呆感受着身下抽枝生长的木条，簌簌的声音好像叶落。我被再次送上枝头，安排的妥妥当当。而他起身往空中一坐，仿佛那里真有一把椅子般的稳稳当当：“来来来，”他眯起眼睛，“遇安，念给我听听。”

我想不明白他怎么能知道我的名字，更弄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我眼前这一切的。按理说我应该问问他是什么东西，可是那天我看着他的笑，鬼迷心窍脱口而出的是另一个问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住，想了想说，他是个树精，没有人给他起过名字。

我把书翻开，然后指着书问他，叫他亭怎么样。他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亭亭如盖，就是形容你的。

我歪着脖子：“总之就是跟你一样！”他又笑，笑迷了眼问我：“那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妖精吗？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吃掉你啊？”

“哪儿有柿子树吃人的？”我理所当然地反问。他又笑，他好像总是在笑，他答应我，从今往后他的名字就叫亭如。

后来我每次读书他都来，有时候递给我一个柿子，总是比市场上卖的甜。

“怎么，今天不读书了？”他语气温温柔柔地问我，可是我早就没有心情读书，村口售货店传来的新消息让我心情实在太过糟糕，糟糕到已经十五岁的我罕有地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怀抱来好好地痛哭一场。于是我的确这样做了，也的的确确将他吓了一跳。我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脏兮兮黏糊糊抹在他从来都是飘逸的衣服上，他不知所措地抱住我的脑袋，像哄一个三岁的孩子：“哦，不哭了，遇安，不哭了，有什么事情和哥哥说说，说出来就好了……”那时候我长得已经比他高一些，体格看上去或许也比他壮，可是我在心里便是认定了他是我哥哥要让着我护着我，也没想想这么想真是没甚道理。

“我妈在外面结了婚，不要我了。”我一边哭一边喊，又抹了他一身哈喇子。他僵硬得像棵树（虽然他本来就是棵树）半天不说话，最后在我朦朦胧胧的注视下轻轻说了一句：“没关系的，我要你。”

我和他非亲非故，可是我一听这话居然安下心来，擦干眼泪搂着他的脖子又傻乐起来，一边乐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那你可得保证，你不许走！”

“我走不了。”他苦笑，“我是棵树啊，我的根在这里呢，我哪儿都去不了。”

真可笑啊，我那时候居然会觉得这样真好，他便一辈子走不了了。

可是后来我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我坐在树下想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跟他说，我要去北京读大学。他没什么反应，就是脸色好像比以前更白了些，淡淡应了一声哦便消失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亭如！我回来啦！”大一第一个十一假期，为了证明我不是从此便不回家，我买了张最早的火车票赶回家乡，却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站在屋子前，我不理她，扒开院门径自去找我的柿子树，一开门却是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上面正载着一棵柿子树。

一个月，只一个月，一个月罢了。那天晚上我掉着眼泪坐在树桩旁边叫了他一晚上，万一他还在这里呢？我们说好了，谁都不要我了亭如也会要我的，他是个好妖精他才不会说谎……

他没有说谎，可是他食言了。我第二天一早便搭了最早的大巴离开这里，并在看见路边水果摊的柿子时再次崩溃。“老板，多少钱一斤？”

“哎呦小伙子，你可来着喽，这是昨天下午啊，南边一户人家砍自家的树现摘下来的，别看不多，特别甜……”

我没听见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把剩下的柿子全部买了下来，在回学校的火车上抱着朱红色的柿子哭得像个泪人儿。

我种下一粒柿子种，我种下所有柿子种，可是没有一粒发芽。我几乎每天的心思都在这些柿子种上，当我最终发现它们全部发霉后，室友小心翼翼地在旁边问：“遇安……要不我给你买棵柿子苗？”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那个笑起来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很爱干净可是会允许我抹他一身鼻涕，浅栗色的头发蓬松及腰的那个亭如，我就要他，我只想要他。

可是他死了啊。我告诉自己，我坐在天台的边缘，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淌。四年了，亭如死了四年了，可是到现在我也没找到第二个对我那么好的人。今年我考研，可是我想我撑不下去了。我想去找他，不知道人和妖是不是住在一个阴曹地府里。

我带了包卫生纸，我很喜欢这包卫生纸的颜色，和其他的都有一点细微的色差，更浅一些——像他头发的颜色。我一直舍不得用，今天临死前拿出来，算是最后的一点奢侈。

“小家伙，你知道吗，其实我挺不愿意被你这样用掉的。”

我猛然回头。

亭如站在我面前，还是那样眯着眼睛笑。我透过自己不可思议的泪眼看见他走过来抱住我，轻轻地说：“遇安，你猜猜我被用来做什么了？”

我摇头，他又笑：“造纸呀。”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手忙脚乱抹掉眼泪好看他看得更清楚一点：“你……没走？你还要我的吧？”他看着我还是笑，只是那笑里横竖看起来一份悲戚，眼睛里水光摇曳：“不，我还是要走。这个形态我维持不了多久，除非有我结出的种子发芽。”

我攥住他的腰，抱紧他。我太笨了，我连一粒种子也种不出来。我一边哭一边问他，可不可以不要走，求求他不要走，我就要撑不下去了……“亭如，不要走，一个人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从我肩上抚到胸口，最后在左胸前停下。他把我的脸抬起来：“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谁也带不走我。”

他指向我的心脏。

然后一点一点变透明，消失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我跪在天台上嚎啕大哭，直到凌晨才拖着身子走下天台。经过宿舍窗前时，我突然看见灌木丛中长出一株模样奇怪的树苗，于是我从窗外喊室友：“你们种什么树了吗？”

“哦，做卫生从你位置下面扫了粒种子扔窗外了，几个月前我发现发芽了，就是老找不着你人影，所以没告诉你。我查了查，是棵柿子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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