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风华之天下谁人不识君 三十七 横看成岭侧成峰

包拯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吕夷简会亲自站在自家门前等他。

“吕大人？”一阵诧异过后，包拯几步迎了过去。

吕夷简笑眼看他。吕府的管家与轿夫站在一边。

“大人此来，所谓何事？”包拯开门见山问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吕夷简笑道。

正说时，大门蓦地被打开，一位娇俏的侍女走了出来，见是包拯，立时笑道：“呀，大人回来了。”

吕夷简的目光从侍女转向包拯，包拯只道：“快去准备热茶，有客人。”

侍女看了看一边的吕夷简，见对方一身华服又有小厮跟着，知是个体面人户，忙躬身领命，转身跑了进去。

“大人，请进去说话吧。”包拯说着便将人请了进去。

吕夷简随他领着，一入厅堂，便有另两个侍女端了热茶与果子来，将东西放在客几上，随即退立在一边。

见她们个个水灵可爱，吕夷简不禁调笑道：“想不到希仁家中还有如此伶俐乖巧的女眷。”

“大人见笑了。不知吕大人今日亲身前来，乃为何事？”

吕夷简端起手边的热茶，轻啜几口，似在思量，却又胸有成竹一般。

“大人？”包拯提醒般看着他。

吕夷简笑道：“不急，这茶有些烫口，容本官先吹吹。”

一边的侍女听了慌道：“大人，可是小人没弄好。”

“哈，无妨无妨。”吕夷简看包拯一眼道，“我与希仁，似乎自狸猫换太子一案之后，第一次这般坐下来闲谈。”

“大人公务繁忙，下官亦难以抽闲，难逢闲玩之时。”

吕夷简哼一声，笑道：“开封乃天子脚下，衙门中要办的公事较之他处，自然是繁密了些。好在你一向做得很好。”说罢凝视包拯。

包拯观他神色，知话外有音。

“老夫这次来，是想请希仁，帮老夫个小忙。”

“大人直说无妨。”

“哼，群牧司近日来一直缺个有能力的人坐镇，总这么空着也不好，老夫希望由你来接管。一来你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歇歇，那边的事务定不会如开封府衙这般叫你劳累，二来借你的能力，好好管管那帮子人。不知希仁，是否愿意帮老夫这个忙。”

“大人说笑了，下官不过权知开封府一些时日，迟早有人来接管。大人若有合适人选，下官愿立即解任。”

“希仁这么说，老夫心中可就要难过了。毕竟，在老夫眼中，包拯也绝非泛泛之流。”

“大人错爱。”

吕夷简摩挲了几下手指，继续端起适才的热茶，悠悠喝了起来，余光注意着包拯的神情。

包拯面上自始至终，并无动静。

来客不再看他，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天冷得极快，有时叫人猝不及防。

“群牧司？为何突然要将你调去那里？”

范仲淹同包拯在河边闲走，落日的余晖爬在了他们的肩膀上，凝望着他二人的脸庞。

包拯寡言，盯着范仲淹沉默半晌，末了才道：“只怕，调我是假，请君才是真。”

范仲淹站定在那里看他，黄昏下的微风吹动着他两鬓的碎发。

皇宫文德殿。

“包拯走了，谁接开封府衙这个大差去？”赵祯问向吕夷简。

吕夷简从容道：“陛下，朝中良才，有一人，必能胜此任。”

“谁？”

“自然是向来愿为天下先的范仲淹。”

赵祯笑道：“对啊，朕怎么把他给忘了。吕爱卿，真是难得，朕还是第一次听你主动推荐范仲淹。”

“陛下如此说，臣就要惭愧了。臣只愿朝中有能臣在陛下左右，以范仲淹的能力，开封府的衙门里相信就是有再多办不完的事，他都能处理得当。”

残阳收起最后一丝眷恋，划出一道殷红色的线铺在了天边。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聪明如贤兄，难道想不通吕大人此次的意图吗？”

两人并肩站在那里，日落西山，正缓缓而下。

“你如何看？”

“依我看，吕大人此举，可谓一石三鸟之计。”

云层暗淡了些，包拯随手拉过身前的柳枝，指尖的触感粗糙而干，徐声说道：“一博爱才重才之名，二除廷议对手，三取先予后夺之利。”言毕看向范仲淹。

范仲淹转过头，树枝投下的暗影遮住了他的侧颜。

吕夷简府邸。

“大人，开封府尹，那可是亲王做得的官儿。派他去，未免抬举了些？”胥偃望着坐在上首闭目养神之人，小心试问一句。

李行中同着其他几位官员亦同样看向府邸的主人。

高几上的沉香燎得浓了些，屋子里显得静得很。

不见应声，李行中不禁瞥向胥偃，几个人不敢做大了呼吸，你看我我看你。

良久，吕夷简才缓缓睁眼，望着他们道：“范仲淹是个有能力的，我向官家举荐他做这开封府尹，说白了，与尔等又有何干系。”

李行中讪笑道：“大人说的是，与我等无干，无干。”

胥偃等人素来猜不透吕夷简的心思，见他如此说，心中虽老大疑惑，却又不再敢多问。

“吕某近日总觉得形神困倦，各位大人若无他事，烦请为吕某放些清净，吕某自当感激。”

胥偃几人慌道：“大人说哪里话，是下官等人不请自来打扰了大人休息，下官等这就告退。”说罢各个躬身退了出去。

管家此时同着自家少爷走了进来，见此情形，忙笑道：“诸位大人走好。”

几人纷纷同吕公著笑着招呼几声，随即离开。

吕公著望着他几人走出庭院，转身对吕夷简道：“爹，他们今日来找您何事啊？”

吕夷简不应他，却是吩咐在旁的管家道：“天儿冷了，早早把炭火准备起来。”

冷风掠过，包拯不禁对着两手呵了呵。边上那人抱臂站在那里，望着沉沉的天边，一时不作声。

“在想什么？”

“开封府衙里面的事，当真十分繁密？”范仲淹蓦地问道。

包拯笑出一声，淡淡道：“繁密是真，复杂也是真。”

“以你的能力，竟也这般说？”

“小弟在府中处理之事，以刑案居多。若要总揽，每日奔忙，尚且只处理得六七分。贤兄此番前去，若做不得十分，必为吕相诟病。”

“你似乎料定了官家会同意此事？”

“哈，不信，明日早朝便有分晓。”

二人相视良久，新月如钩，草丛中蛩鸣渐起。

翌日，早朝。

“范爱卿，你如何看？”赵祯望着下面那人，似乎颇为期待。

众人看向范仲淹，只待他开口。

范仲淹看了看赵祯，又望向吕夷简的背影，半晌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吕夷简闻声转过身，在一众人的注目中朝范仲淹走了过去，到跟前时笑道：“范大人，恭喜了。”

范仲淹拱一个手道：“吕相抬爱了。想来，下官定不会叫大人失望的。”

吕夷简嘴角扬起道：“如此，最好。”

欧阳修与尹洙听闻范仲淹被迁去做了开封府尹，早早便在范家等候。范仲淹一进门，便见他二人兴冲冲地迎了过来。

“恭喜范兄，贺喜范兄。”二人纷纷贺道。

范仲淹心下苦笑，迎上去接道：“多谢二位。”随即吩咐家丁准备酒菜，留他二人共进晚饭。

不多时，三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之间，谈笑风生。

“范兄，开封府尹这个职，可不是谁都做得了的。官家这次赐你这衔儿，你可要给他大干一番。”尹洙有些吃醉，脸上红扑扑的，举着酒杯乱晃一通。

欧阳修心中亦畅快，连饮数杯，大笑道：“好叫那些瞧不上大人你的人，闭嘴……”话音还未落，便打起了嗝。

与他二人相比，主人则显得淡漠许多，手执一杯，顾自啜饮，静看他二人烂醉，笑笑不语。

黎明准时扣醒了东京城的大门，夜市方休，早市再起。

街头到处弥漫着包子的香味，叮叮咚咚的杂活声，开门声，哟呵声，人影渐渐多了起来。

“诸位，我身边这位，便是新一任开封府尹范仲淹，范大人。”主簿于灿水对着府衙内的一众人介绍道。衙役们顾盼左右，心照不宣。

范仲淹拿目光掠过众人，不及坐下，便有人捧了高高一叠公文上前，说道：“启禀大人，这里是今日要处理的刑部公文，请大人过目。”

范仲淹正要去翻，另一人却又捧了一叠文书疾走上前来，并道：“启禀大人，这些是工部送来的急需批复的帖子，还请大人过目。”

范仲淹接过一本随手翻开，正要目览，却见又有人快步跑了进来，高声道:“启禀大人，门外有几个小民闹了纠纷，在衙门口吵得不可开交，要求大人给判个理儿。”

正此时，又有人跑进来道：“启禀大人，有人当街纵马，踩伤了过路的人，现已被羁押至衙门外，听候大人发落。”

不及细思，又有人捧了状纸跑进来道：“启禀大人，今日一早城东发生一起命案，一女子被人勒死家中，其夫递了状纸，现在堂外击鼓。”

范仲淹一听，果然有人在外鸣鼓。可眼前众衙役正不依不饶地一声声‘大人’，喊得他脑子嗡做一片。

于灿水站在角落里，嘴角忍不住往一边勾起，边拿手摸着自己的两撇倒八胡，似乎一切都不以为意。

衙门里哄闹做一处，范仲淹只好抓起手边的惊堂木，猛地敲下——！

“安静些！”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主簿何在？”范仲淹盯着眼前众人喊道。

“小人在。”于灿水几步走了过去道。

“本官现命你下去将适才的公文按轻重缓急一一列好，另外，找几个人去衙门外问清楚究竟是出了哪些纠纷，做好备录，再做调停。再拨几人，请了大夫过去，先将当街纵马被踩伤人之人的伤势瞧下，纵马者先押在衙门。”

“大人，那城东……”

“把仵作叫来，另找几人随我去一趟城东。”

于灿水慢吞吞道：“大人，这前后用人这许多，不好调啊。”

范仲淹怒道：“堂堂开封府，难道调不出这几个做事的公差？”

于灿水讪笑道：“大人，这公文数目如此繁多，检查校对起来需一干人手。处理衙门外那些小民纠纷又需要一干人手，这又是找大夫又是押人，您这又往城东去一趟，前后衙门里还得留下几个当值，这前前后后的，小人也难办啊。”

范仲淹又道：“既如此，那就由你带人先将那些要急的事按我吩咐的处理，找二三人随我同往即可。”

于灿水欲要再推他几句，怎奈范仲淹竟厉声呵道：“于主簿，若这点事你都办不好，明日你不必再踏进这开封府的衙门半步！”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一句喝斥，直接将众人怔在了那里，不敢出声。

于灿水本是有心故意刁难，见他动了火气，便不敢再多嘴，打了千下去做事，边找人来听范仲淹调遣。

衙门内一时上上下下的人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全然不敢歇脚，一一听从吩咐。

范仲淹带人前往城东，命仵作验了尸，问了击鼓之人，竟然是起邻舍见色起意，未遂杀人的勾当儿。随即回了衙门命人押了邻舍人审问，一一如实，当日便宣判。案子一结便又立即询问早上衙门口的纠纷之事，也全都是轻易可解之事。又将当街纵马之人押上堂做了惩处，叫赔了些银两给受难之人。这一应处理下来，脚不曾停，水不曾喝，天竟已经黑了许多。

衙门口的灯笼高高挂着，将大门照得通亮。

于灿水早已吩咐所有的衙役下去歇了，一时看上去空空无人。

官舍里，只有一间屋子内掌着灯，范纯仁提着做好的饭菜走进院子里时，一道伏案批阅公文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窗扉之上。

“父亲。”

范仲淹闻声抬头，自己的大儿子正站在眼前。

“尧夫，你怎么来了？”

范纯仁将手中的提盒放在了的桌案上，把菜一一取了出来，还冒着些热气。

“我担心您忙得忘记吃饭，特意叫人做了，给父亲送来。”

范仲淹欣慰道：“尧夫有心了，不过为父还要忙些时辰，你先回去吧，纯礼的功课记得督促。”

范纯仁见他眼前山堆般公书，又只顾埋头动笔，干脆坐在了一边的凳子上，愤懑道：“父亲，为何只见您一人在此忙事，其他人呢？”

“他们也累了一整日，下去歇了。”

“父亲，您……。这一日两日便罢了，若日日如此，您这府尹当的也未免受累了些。”

“行了尧夫，为父心中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

范纯仁不甘心道：“孩儿可不希望父亲初来乍到便给底下人欺负了。我早听人说了，这开封府衙里多是吕大人的人，只怕您到这儿来，轻易做了人家的俎上鱼肉，讨不得半点好。”

范仲淹看向自己的儿子，意外发觉他竟早已长大，是个成年男子模样了。

“父亲，您在看什么？”

“你何时就已长大了，为何我从前不曾发觉。”

范纯仁不作声，默默将手边的饭菜往范仲淹身前推近几分。

“不是孩儿要说教，只是娘亲病逝后，父亲做起事来，便不顾及身子好坏了。以前有娘亲为您点灯摇扇，以后，就只有我们了。”

“放心吧。”范仲淹笑着看他，“先回去吧。”

范纯仁心下虽不愿，但晓得父亲气性，只好起身，静静退了出去，轻掩上门扉。

夜色宁静，一轮孤月，悬于高空。晚风吹动着屋顶上的树枝，偶尔可听见几声夜鸟长鸣。

屋檐下，窗沿上，一灯剪影，一抹身形，摇摇摆摆，不说话。

直至天明。

于灿水一早便叫人去吕府送了信，吃过早茶，哼着小曲儿，朝着范仲淹的官舍走去。

“范大人？范大人可起了？”于灿水边走边喊，东张西望一通，屋子里并无半点声响。

“范大人？小人这就进去了。”

敲门几声无人应，于灿水干脆推门而入。

屋子里果然没人，于灿水朝窗边的桌子走近了瞧，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昨日由他命人搬来的一应公文。一旁的凳子上竟还放着个菜盒子。

“哼，料你一人也处理不完。”摸摸自己的倒八胡，于灿水放开胆走近几步，去瞧那些个公文。不瞧便罢，一瞧不禁睁大了眼，忙用手上下翻弄起来。

每一份文疏上都用笔做了批示。

“这，这不可能！”于灿水自言自语着，一道身影倏地站在了他身后。

“有什么不可能。”

突来的声音，于灿水被惊了一下，慌忙转过身去。

范仲淹精抖擞神，双手负于身后，从容有余，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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