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智慧 第十章 爱的代价（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处于煤矿边缘的曙光区紧邻菜社，这里每个家庭的户主都是矿工，老婆多半是乡下女人，或来自本地农村，或来自闯关东的难民，一个家庭有数个孩子，一个矿工养七八口人，填饱肚子都是很困难的事情。老婆能干点临时工的家庭，境况则稍微好些，而能找到临工的人家，通常也得拖关系才行。住宅是矿上统一建的，一户人家一间房，一家人挤在一铺炕。能够住在一间半房子里的人，通常会被大家高看一眼。不要小瞧这半间房子，这是人和人之间拉开差距的实实在在的标志。

房子建得密集，一栋挨着一栋，一间挨着一间，相互间难得有什么秘密，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就被邻居全盘听去了，喜欢多事女人，听到隔壁邻居家两口子吵架，将手掌微弯，沿耳朵壁罩起，把耳朵直接贴在墙上，两夫妻攻击彼此的恶言恶语便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这边相当于免费欣赏一场大戏。那边的两人激战犹酣，哪里会顾忌隔墙有耳？

人多，垃圾就多。两片房子之间的过道成了倾倒垃圾的公共区域，便溺之物、刷锅水、洗衣服的脏水、烂菜叶子、炉灰渣等常常堆积如山，住在附近的人家就常年被这污浊的酸臭气包围着。到了冬天，成堆的垃圾被污水冻结在一起，形成一座座冰山，寒冷将浊气也冻住了。

这冰山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你抱着我的腰，我拽着你的衣裳，连成一线，一条疯狂喊叫着的龙从高处直冲下来，震得房顶的雪末都散落下来。家境好点的孩子，坐着爬犁飞奔而下，嘴里发出小兽一样兴奋的叫声。

矿工退休后，可以让一个子女顶替职号，职号给谁？让很多人家绞尽脑汁，职号就是摇钱树，谁有了职号意味着有了固定收入，意味着有机会嫁入一个条件好点的人家或娶个像样的媳妇，谁不想有个好点的未来呢？所以很多人家因为这个职号，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当时有电视的人家毕竟很少，电视中看到的美好生活有一种不真实感，那些东西实在遥远，是属于别人的，跟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产生交集，还是尽量抓住眼前的机会更实惠些。

宋平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兄弟姐妹六人，身上有两个哥哥，无论如何，父亲的职号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她一直有个念头，绝对不能重复母亲那样的人生。

从她记事起，母亲每天从早忙到晚，忙一家人的三餐，缝制一家人的衣服，更多的时间是补衣服，补了一次又一次。

父亲喜欢喝酒，喝酒就得有下酒菜，要是下酒菜不称心，父亲就要发脾气。父亲端起酒杯，“滋”的一声，抿一口酒，脸逐渐红起来，说话有些不连贯，脾气变大，突然伸出脚，向坐在炕沿的母亲踹去，母亲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母亲好像不会生气，勉强站起来，又给父亲炒一小碟花生米，这盘花生米是父亲独享的，因为是他养着一家人，他有资格享此尊荣。

最让宋平受不了的是，父亲一旦喝了酒，那天晚上全家人便不得安宁。母亲成了他发泄怨气的工具，他骂骂咧咧的，一会把母亲儿拽过来，一会儿推开去，直到半夜还在唧唧歪歪。听着父亲像个任性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一般地折腾，宋平的心里烦透了。

怎样才能早点离开这个家呢？

宋平认真想过，考学这条路走不通。她与王晓娴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一直同班，也没看人家怎么刻苦学习，一考试人家就是第一名。自己呢，上课像听天书，只见老师的嘴一个劲儿动，却完全不懂老师想表达什么，尤其数学课，老师拿个圆规，一会儿画个圆，一会儿画条切线，画来画去，有什么用呢？物理课就更没法提，宋平曾经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听了一节课，下课后将自己画的电路图给老师看，结果老师皱了皱眉头，说：

“宋平啊，你家的电路要是这样装，房子就被你彻底烧毁啦。”

旁边的同学哈哈大笑，宋平羞个大红脸，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按老师教的方法画的呀，老师为什么这样说呢？既然努力和不努力一个样，索性就不去费那脑细胞。

挨到初中毕业，宋平惶惑了。王晓娴轻轻松松考上师范学校，一半的同学上了高中，另一半像宋平这样考学无望的干脆辍学，走向社会成为待业青年。当时待业的人非常多，毕竟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顶父母班的人也是少数，多数人都成了无业游民。每天在外面闲逛的人特别多，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茫然无望的等待滋生恶劣的情绪，于是打架斗殴、拦路抢劫的事时有发生。

宋平也动了退学的念头，以自己的学习成绩，即使上高中，也是陪读的角色，听别人说，女生到了高中，思维能力会下降，很容易就被男生超越，本来已处于垫底的水平，再被那些坏小子超越，自己还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矿上只有一所高中，在火车站附近，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七、八里路，上坡下岭的，即使中午带饭盒，早晚至少也要走两趟。最可恶的是晚修以后，天乌黑乌黑的，曙光区这边没有路灯，路边的杨树和柳树像披头散发的女鬼在作怪，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像女鬼们的窃窃私语。最可拍的还是人，曙光区大桥是必经之路，晚上，桥上常常有三五成群的男青年，嘴里叼着烟，看到女生走过流里流气地吹口哨，窃窃私语时就更恐怖，那预示着他们在商量什么坏点子，即将有哪个女孩子要倒霉了。

宋平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父亲母亲都炸了：

“女孩子不上学，呆在家里干什么？”

“连高中都不上，将来怎么能嫁个好人家？”

“难不成你想一辈子让父母养着？”

父母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宋平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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