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羞 第二章：就这么决定了

我们在家里重新住下的第三天早晨，我爸突然心血来潮，天不亮就起了，叮叮咣咣地一顿捯饬，活生生地把我从床上震醒。

那阵仗，要不是看见我爸，我还以为家里进了只猪羔子呢。

我爸那小老头，不仅做了发型，刮了胡子，还亲自熨了西服，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转个不停。

虽然还是很油腻，但是总比从前的邋里邋遢要强，我随口夸了几句，我爸竟然丝毫没听出我话里的违心，不在镜子跟前转，跑到我眼前来转个不停，我看的眼珠子生疼，连忙揉揉眼睛，问他道：“爸，您这是在干什么呀？”

我爸嘿嘿一笑，“姑娘，爸要给你变个魔术。”

我好奇问道：“什么魔术啊？”

我爸又是一乐，“起死回生。”

这老头搞什么名堂？

然后我爸就拍拍我的头，“行了姑娘，爸要出门了，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

说完，我爸就提起那个昨天新买的公文包，潇洒地开门离去。

嘿，这小老头。

我正疑惑，可是困意卷了上来，不管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于是我遵循人类本能，昏昏沉沉地又眯了好一会儿。

等我再睁开眼，已经是八点半了，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发现微信上的小红点足足有九十九加，惊得我连忙打开去看，粗略地读了几条，有很多人给我发消息，文字各不相同，但内容却是一个意思：你爸上新闻了，快看新闻！！！

我又手忙脚乱地打开财经新闻app，果然看到我爸在热度第一。

点开一看，上面是一张我爸和另一个人握手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爸穿着今早的西装，笑容满面，而另一个人我也认识，正是洛沿。

标题赫然写着：正荣正式收购启胜，市值或升逾千亿！

文章写到，正荣收购了启胜，对启胜造成损失不再计较，而我爸即将出任正荣的海外总管这一要职。

我读完文章，想起那天我爸和洛沿的聊天，心里差不多反应了过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我爸今天就是去和洛沿签合同的。

想着想着，手一滑，手机掉到了地上，我赶紧捡了起来把手机重新抓在手里，手机的页面正好滑到了新闻上洛沿的一张照片，西装革履，年轻英俊，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又想到我爸年事已高，还有那想要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白发，一时间茫然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启胜竟然真的没有了。

我想起小时候不想和我妈单独呆在家里，就跑到启胜去玩，那里面各色各样的人都齐刷刷地起立喊我一声‘齐小姐’，还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在我爸办公桌上摞的高高的文件，竟一下子都成了曾经，而我也一下子从京都启胜董事长的千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不由得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恍如隔世般。

说句实话，其实我并不在意老董千金这种头衔，但是有总比没有好，我怎么说也在这个头衔照耀下活了二十年，这乍一没有，我还有点怪难受的。

我乱想着，呆呆地坐回床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备注竟然是‘妈’

是我妈！

我那消逝多日的妈妈竟然给我打电话了！

我一下子有些窒息，几乎是颤抖着接通了电话，“喂，妈。”

“你爸呢！”我妈尖锐的声音冲出手机，幸好我躲得快，不然耳朵非得震出个好歹的。

好家伙，第一句话，不是对我这个女儿关心的询问，不是对我们父女俩的歉意，竟然还是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

“我爸不在家。”我老实回答。

“哼，齐玉山那个老东西，他可真是能屈能伸啊，原来的老董不做了，去人家手下打工，还能笑得出来，真的是......”

“妈，”我不想再听她的喊叫，打断了她，“您在哪呢？”

我妈的声音不出意料地又上升了一个八度，“你竟然敢打断我说话！？你管我在哪！你们父女俩都是一个德行，我怎么遇见了你们两个王八蛋！我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当初就不该要你，就该把你扔出去自生自灭！”

我听着她歇斯底里的辱骂，不知怎么，眼泪也落了下来，我想到这些年她对我的种种厌烦，似乎无论我做什么，她都只是厌烦反感。

我擦擦眼泪，又深吸了几口气，让声音尽量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妈的声音仍居高不下，“你去问问你那个好爸爸齐玉山，你问问他，他对得起我吗？你们对得起我吗！？”

“您是不是特别恨我爸，”我小声问，“也恨我？”

那边突然寂静了，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边喊便边听见我说话的，然后电话就被挂了。

我往后一躺，仰面躺在床上，把手机扔到一边，眼泪哗哗地淌。

哭了好半天，我才感觉到饿，只好又重新爬起来到冰箱找吃的，随手在冰箱里拿了盒牛奶，泡着燕麦随便吃了些，一边吃我一边想：等会儿估计又得胃疼。

果然，就是这样灵验，我刚吃完不到五分钟，胃就疼了起来。

我捂着胃，以为一会儿就能过去，但是这次胃疼来势汹汹，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反而是愈演愈烈起来，我疼的眼睛发花，冷汗直冒，就好像有一个搅拌机在我胃里搅动一样，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终于，在我和这种生理疼痛足足斗争了一个小时后，我没出息地挺不住了，于是我拿出手机想给我爸打电话，手抖的按了好几次才拨过去。

我等了好久，疼的几乎昏厥，眼前忽然浮现出我妈那副刻薄样子，还有刚刚对我的恶言恶语，我爸的憔悴，加上胃里的疼，忽然委屈得不得了，这时候电话接通了，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我带着哭腔喊，但其实因为疼，我的声音也没多大：“你怎么才接电话呀，我胃疼，可疼了。”

喊完一阵胃疼又冲了上来，我直接疼昏了过去。后来我迷迷糊糊的感觉似乎有个人把我抱了起来，我以为是我爸，迷糊着往那人怀里蹭了蹭，那人一僵。

这老头，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想来何必，伤心之后祸害自己的身体，还要麻烦别人，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等到我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我抬手想揉眼睛，结果发现手上扎了针，我往两边一看，都是白白的床单被罩。

嗯？

发生了什么？

我在医院？

我一惊，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结果因为起的太猛，眼前一黑，又向后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准确无误地接住我了，然后又在我背后垫了个枕头，一套动作很是顺溜。

我闭着眼睛乱抓，正好抓住了那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人又是一僵，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尴尬。抓着那只手，缓了好一会儿，我的眼前才清明起来。

我定睛一瞧，咦？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我又凑近了点儿，仔细看了一下。

咦？这不是洛沿吗？

是吗是吗？我又凑近了些仔细去看，可别是头晕眼花地认错了。

结果我刚凑近，那人就开口了，“齐小姐，您还要凑多近？”

真是洛沿！！！

我吓得猛地往后一缩，才意识到还抓着人家的手，连忙又放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后缩。

洛沿想过来扶我，“齐小姐，你的手上还有点滴，别.....”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感受到了右手的一阵疼痛，一看，果然，由于我的激烈动作，我的右手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

洛沿连忙将我的点滴速度调到最慢，“你别乱动，我去叫护士。”

不一会儿，一个护士跟在他后面小跑了进来，又给我重新扎了一针。

护士走了之后，屋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我慌得不行，努力坐直，让自己看着端庄一些，但其实全是徒劳，躺了一天，不用想都知道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我想说点什么，结果我俩竟然是同时开口，“你......”

太尴尬了。

洛沿赶紧说：“你先说。”

于是我问：“你怎么在这？”

“是这样的，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爸正在接受采访，于是我接了你的电话。”洛沿平静的说。

可是我凌乱了。

他他他他他他，他妈的是他接的电话！？

那那那那那那，那我那个又哭又嚎的，不是叫他听见了！？

我又连忙问：“那是谁把我送到医院的？”

洛沿轻咳一声，“我。”

想到我那没出息的样子，我彻底崩溃了。

我无力地往后一靠，想伸手捂脸，想起左手重扎了针，便用右手去捂，结果

牵动了手上的包，疼得我又放下了。

洛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小姐，医生说你是胃溃疡，吃了生冷的食物才导致这次胃疼，以后要注意保养，吃些养胃的。”

我听着，一边机械地点头，一边在心里尴尬的生无可恋。

洛沿啰里吧嗦地说了一堆，出于礼貌，我强压下内心的别扭，小声道：“谢谢。”然后问道，“我爸呢？”

洛沿道：“你爸现在在接受各大媒体采访，还要熟悉公司，很忙的，来看过你一眼，现在应该在公司。”

我点头，说道：“那个，洛先生，您要是忙的话，就先走吧，不用在这陪我，我一个人可以的。”

洛沿拿起手里的一沓单子晃了晃，“你一个人怎么行？难道要挂着吊瓶去填单据吗？”

不用照镜子，我已经感受到了我脸上的热度。

“没事的，我今天不忙，忙的是你爸。”他道。

我点点头，又小声说了句‘谢谢’，洛沿笑道：“客气。”

然后我们都没说话，我看着窗外，不一会儿突然听到‘沙沙’声，回过头一看，他竟然拿起桌边的苹果和水果刀，正熟练地削着苹果皮。

他的手可真好看，拿着刀也显得格外优雅，动作娴熟的让我怀疑他是不是靠表演削苹果发家的。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内心想法，刚说完就觉得不对。果然，他听了之后就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以前常常给我妻子削苹果。”

我心里一动，偷偷看去，发现他的目光里一片深情，我缩缩脖子，道：“您妻子可真幸福。”

他出神地说：“但她不在了。”

我承认我又慌了。

“啊，这这这，对不起啊，我我我我......”

“没事的，”他强笑着摇摇头，“你又不知道。”

我看着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哎，不对，丧了妻。

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个世界总容不下太完美的人，于是优秀的人家庭难美满，家庭美满的人难以事业有成，终究难全。

我长叹一声，他好笑地问我：“你小小年纪，这声叹倒是沧桑的很啊。”

我赶紧捋杆往上爬，试图带偏话题，“哎，这日子太难了，我小小年纪就有了个胃病，以后岂不是冰激凌都吃不了了。”

他又笑起来，“是啊，这对你们年轻人来说，确实残忍。”

我奇怪地看着他，“怎么是‘我们’年轻人，您也不老啊。”

“哈哈，”他还在笑，“既然齐小姐这么说，那我就算自己是半个年轻人吧。”

我也笑。

笑了一会儿，洛沿忽然问我：“齐小姐有什么梦想吗？”

我想了一会儿，道：“我想做个律师。”

“律师？”洛沿似乎很好奇，“是关于哪方面呢？刑事？婚姻还是经济？”

“我还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做个律师，将来能帮助那些弱小的人。”

洛沿思考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帮助弱小吗？”

我点头，“嗯。”

他又问：“那如果弱小是不对的呢？”

这个问题着实难到我了，我又沉思了好一会儿，和洛董聊天真是麻烦，还得想着讨好他，还得费脑细胞想问题。

想了好一会儿，我才想到了村上春树的一段话，我回答他：“我很喜欢村上春树他在耶路撒冷演讲中的一段话。”

洛沿一手微微握起，拄在桌上，托脸看着我，眉眼深邃，格外认真。

我继续说道：“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

“语境不同，可能语义不对。”我笑笑，他也笑。

我又说，“但是我觉得放在这里很恰当。高墙象征着那些权贵，让人望而生畏，因为害怕头破血流而不敢顶撞，所以很多人成为了支撑高墙的砖石，成了权贵的附庸。而鸡蛋就是那些弱小，他们很不幸，撞上了高墙，撞得体无完肤，头破血流，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人充当柔软的棉花来保护他们。”

我抬起头，“我想做柔软的棉花，不想做冰冷坚硬的砖石。保护弱小不是因为正确与否，只是因为他们弱小。”

我说着，忽然想起了我们大学老师的话，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法律的意义是守护，而非惩戒。法律的终极是人性，不是尺度。”

“要是只按照法律规定去审判，那咱们国家一部一部法典都完备的很，也不需要什么法官陪审员了，直接照本宣科一判不就行了，可是这样的工作机器人也可以做，就不需要会发热的人了。”

“我们是有温度的，所以存在事与愿违，情非得已这样无奈的事，如果只是简单地和犯罪放在一起，那也太冤了。”

我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和漫画里的热血中二少年很像，我转过头，果然发现洛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真想暴起给自己几个嘴巴子，你怎么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呢？

那地上就是没缝，要是有缝我现在就钻进去。

洛沿愣了半天，又笑起来，“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有意思？”

你怎么这么能笑？

我挠挠头，正巧点滴快打完了，洛沿走出去叫护士，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回忆。

他没生气吧？

应该是挺高兴的。

嗯，对，挺高兴的。

其实今天我爸来的时候我是醒的，我爸和我说，“你要哄的洛沿开心，咱们都指着他呢。”

我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我爸还说，要把我嫁给洛沿。

我问我爸，行吗？

我爸吹胡子瞪眼睛，“你还有啥不愿意的？”

我道：“不是，洛沿能同意吗？”

我爸：“哦，没事，只要你愿意，他就能愿意。”

害，怎么说呢？

最开始我是抗拒的，但我爸走后，洛沿进来坐在我床边，安静地看书，我偷偷眯着眼看他，美的无可挑剔。

于是我就见色起意，觉得嫁给这个人不但能给我们父女俩带来大大的好处，还能以后对着一个赏心悦目而且有钱的老帅哥，还是不错的。

不一会儿还是那位护士进来给我拔针，正巧这时洛沿走出去接了个电话，那护士蹲下来利落地拔掉针头，一滴血渗出来，我按着针眼。

那位护士一边抬脚摘吊瓶，一边说：“您先生对您真好，寸步不离的，真羡慕您。”

我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