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奇缘录——桐桥梦 067 心魔炼狱

突然间，他冷哼一声，皱眉道：“臭小子，醒了就出来，躲在门后偷听什么？”

吱呀一声，听涛馆的院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宫宁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

陈方智佯怒道：“哼，少在这里拍马屁，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起来做什么？莫非是嫌不够累吗？哼哼，你们两个臭小子胆子不小，竟然敢偷老人家我的酒喝。”

宫宁也收起笑意，皱眉道：“刚才雪缘小妹火急火燎地来找您，动静那么大，弟子想不醒都难。师伯，景阳师弟他怎样了？我还是第一次见雪缘小妹这么着急。”

陈方智突然哀叹一声，说道：“你景阳师弟注定命途多舛，雪缘现在整个心思都在他身上，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跟着担惊受怕。”说完，他深深看了宫宁一眼，严肃地说道：“我不管你刚才听到了什么，但你记住，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都不行！否则，即使你修到了元婴期，我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

宫宁狠狠打了个寒噤，凝重地说道：“弟子明白了，刚才听到的话，弟子已经忘了。”

陈方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回去睡吧，明天一早，去接替雪缘照顾你景阳师弟。”宫宁行了一礼，向陈方智告退。陈方智的声音却从身后远远传来：“不要怨恨，我们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们，是因为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让你们知道。但是，该来的，总有一天会来的。”宫宁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向院子里走去，留下陈方智一人在夜色中微微叹息。

夜更深了，刚才的一番动静过后，在这天地间默然矗立了千万年的玄灵峰变得更加沉寂。只有那一扇小小轩窗，透着昏黄灯火，和那清丽窈窕的身影，在夜色中摇曳。

次日清晨。

宫宁早早来到养心舍，准备接替林雪缘照顾萧景阳。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走进东厢的卧房，一眼便看见萧景阳依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额头上敷着浸湿的的毛巾。林雪缘正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见身后的动静也没有回头。宫宁犹豫了一下，开口轻声说道：“雪缘小妹，你已经照顾我师弟整整一夜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看着。”

林雪缘倔强而坚定地轻轻摇头，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用了，就让我在这里陪着他吧。”沉默了片刻，她轻声说道：“我曾和他一起陷入过那场噩梦，知道其中到底有多么凶险。上次，是我陪在他身边，这次，我也不会离开他。”

她话已至此，宫宁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转身准备离去，在走出屋门之后，他忽然停下来，背对着屋子里的那人说道：“你也要注意身体，需要人帮忙的话就到听涛馆来找我。若是师弟醒了，见你一副憔悴模样，一定会心疼的。”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我师弟他，是真的很喜欢你。”说完，他便轻轻掩上房门，离开了养心舍。

林雪缘轻声细语，像是对着自己的深心——“我知道的。”然后默默凝视着昏迷中的萧景阳，握着他的左手，久久不语。

萧景阳做了一个漫长而混乱的梦。

他被一片熊熊燃烧的大火包围了，漫无目的地在其中奔跑，燎原的烈火以他为圆心，在周围炙烤。滔天火海中影影绰绰，不时爆发出一团血色烈焰，无数被烧成焦炭的人形怪物在其中翻滚嚎哭，挣扎不休。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一张张扭曲的脸孔浮现在眼前：有面目狰狞的炼尸傀儡、有怒目圆睁的普通士卒、有那一群戴着面具的神秘修真者、还有那只他从未看清过面容的血色魔影——他又置身于心底的那场梦魇中了。

忽然间，他变得惊慌起来，身披金甲的萧燕然、持枪伫马的卫子风、手握长戟的陆耀宗、浑身浴血的马俊义、高举奔雷大剑的柯北、躺倒在血泊中的佟钰......这些故人的面容纷纷出现在他面前的烈火中。尽管与他们素昧平生，但他甚至能清楚地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些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扎根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景阳，景阳，景阳......”他们在烈焰加身的痛苦中露出欣慰的微笑，向他声声呼唤。这一声声呼喊在萧景阳听来却犹如魔音灌耳，轰击着他的心神。他捂着耳朵跌坐在地，拼命摇头，试图将这些声音赶出去。

就在他苦苦挣扎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萧燕然的神色变得肃穆而决绝，手中的龙吟剑割破了手掌，光华闪耀；卫子风的胸膛透出十根紫黑色的尖利指甲......萧景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踉踉跄跄地向着他们爬过去，在靠近那团火海的时候却被翻滚的火浪给打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死亡的场景在他眼前一遍遍上演。

“不要啊！不要......”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却无力阻止，哭得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在柳英、柯东、柯平和柯芸，还有柯伯他们的身影出现在那焚世之火中的时候，他再也无法保持理智了，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那一片火海。

他哭喊着抱住半边身子已经被烧成焦炭的柳英，来不及说话，她就已经在他怀里化为灰烬，在远处的烈焰中重复刚才的苦痛挣扎。

燃烧！燃烧！燃烧！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

置身在火海中，萧景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跟着燃烧起来了，肺腑之中如有烈焰奔腾！

不经意的一瞥，他蓦然发现一道一袭水蓝纱裙的身影，正站在一株含苞欲放的墨雪旁静静凝望着他，向他轻轻微笑。

她的裙裾和如瀑长发在灼热的气浪中飘飖，那双明亮的眼眸倒映着周围的滔天血焰，是这烈火地狱中唯一的一抹清泓。

即使在最绝望的噩梦中，她也是他最温柔的守候。

萧景阳忽然清醒过来，他拼尽全力，向着那名自己立誓要守护一生的女孩奔跑。但是，他被抓住了——那些刚才还在火海中苦苦挣扎的至亲的人，拖着被烧焦的躯体抓住了他，拼命撕扯着他，要将他留在这座充满绝望与恐惧的地狱里。他们的面目狰狞，像极了当初在黑暗深渊里，那些孤高桀骜、满怀仇恨的恶鬼。

萧景阳不甘地挣扎着，将这些长着自己亲人面容的东西推回烈焰中，但他终究太过弱小，这些极度疯狂的东西几乎要将他生生撕碎。他拼命反抗，几乎化身为嗜血的猛兽，却依旧无法挣脱。

他突然间开始怀念那柄剑，那柄在心劫幻境中从天而降的绝世神剑。尽管他不知道当初是什么东西占据了自己的身体，但是，此时此刻，只要能到那名女孩身边，什么代价，他都不在乎！他只渴望能拥有力量，来碾碎身周的这些蝼蚁！

于是，有光，从天而降。

林雪缘守在床榻边，不知不觉，便又到了夜晚。

萧景阳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始终高烧不退，全身的皮肤都泛着怪异的红色。陈方智又来看过一次，丢下一句并无大碍便转身走了，林雪缘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一遍遍的为他擦拭。

突然间，被她放在桌子上的霜月微微亮了起来。

湛蓝色的光芒有些黯淡，但却在急促闪动着，剑镡里面的斑斓星光四下流转，想要破体而出却又无力挣脱束缚。

这反常的一幕引起了林雪缘的注意，她下意识地伸手就要抓住躁动不安的霜月，还未碰到剑身，手便被一层微光弹开了。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抹除了霜月的烙印，已经不再是它的主人了。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蓦然间，原本沉寂的秋泓似乎也受到了影响，锵啷一声脆响，镶嵌着无数湛蓝色符文的剑身陡然出鞘，悬停在萧景阳正上方，光华大盛。

林雪缘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自秋泓被她从沉眠中唤醒以来，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形只出现过两次，除了这次，便是上次在幻天洞府中那枚神秘的九芒星印出现的时候。她试图收回秋泓，但那柄精巧华美的绝世神剑却不为所动，一道灿银色的光柱从剑身上垂落，直指萧景阳的眉心。无数银蓝两色的符文从剑身上那些古奥繁复的花纹中喷涌而出，随着灿灿银光注入萧景阳体内。

那些符文似曾相识。林雪缘冥思苦想，突然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化魔清心咒！当初在万象魔影中萧景阳心魔发作之时，自己曾用秋泓的这道印诀为他压制心魔。想到这里，她的心骤然揪紧了，全力运转体内的天泓剑罡，源源不断的将真元转化为剑气注入秋泓之内。得到她的支持之后，秋泓的光芒再度暴涨，密密麻麻的符文几乎要将那道光柱填满。忽然之间，秋泓上亮起一道璀璨而扭曲的银光，林雪缘感觉自己的心神一阵恍惚，神念不受控制地被吸入秋泓的剑光之中。

萧景阳抬头仰望，一道银色光柱从黑暗之中垂落，笼罩在那个在这黑暗与烈火之中遗世独立的女孩身上，亮起蒙蒙光华。光柱之中抛洒出无数符文，如漫天飘扬的鹅毛大雪，然后急速向下方的火海中坠落，虚空中亮起一道道涟漪，试图阻止它们的降临，萧景阳听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出愤怒狰狞的咆哮！

那灿银色的光芒如此熟悉，因为带着故人的祝福，带着过往时光的温暖回忆，他静静凝望着着那道冲破重重阻隔，连天接地的光芒，喃喃道：“秋泓......”

无数的符文化作流星挟着开山破海的气势砸落，耀眼的光华以落点为中心向外席卷，覆盖了十丈方圆的范围。光华之内，滔天烈火顷刻间熄灭，连带着那些幻象也湮灭无踪，原本凶焰正盛的烈火火势顷刻间便小了三分。

萧景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傻傻地待在原地。就在此时，那个一直安然站在原地，寂然不动的女孩却在向他挥手呐喊：“景阳哥哥，快跑啊！跑到这里来！到这里就安全了！”

那一刻该是有多么惊喜？在孤独无助的绝境之中蓦然发现，你所深爱之人也正苦苦守候着你。

他鼓足勇气，拼命向那道扎根在心底最深处的身影跑去，他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烈火正熊熊燃烧，黑暗中的魔神倾泻着它的暴戾与狰狞，漆黑的天幕上流星坠落如雨，无数的厉鬼幽魂在凄厉哀嚎，少年和少女就在这末日般的场景中，紧紧拥抱！

萧景阳和林雪缘都已是热泪盈眶，他刚要说话，从天幕上垂落的银色光柱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变得无比黯淡。怀中的林雪缘也骤然虚幻起来，痛哭着在他怀里化作一团破碎的星光徐徐散去。

“不！不要！雪缘妹妹！”他声嘶力竭地呐喊，踉跄着追逐那些逐渐黯淡下来的银色光点，想要将它们攥在手心。

“你冷静一下，这里是你的心魔炼狱，缘姐姐她借助我的力量才能强行将神念离体，来到这里，再继续待下去，她会死的。”

一个银铃般清脆稚嫩的童音在他耳畔响起。萧景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大声道：“谁？谁在说话？快出来，不要装神弄鬼的。”

一道银色的人形虚影在他手边逐渐凝聚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娃娃大小，容貌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五官的轮廓，但听声音应该是一个小女孩。那清脆稚嫩的声音再次传进他的脑海：“我是秋泓，确切地说，我是秋泓的剑魂。现在我的境界不够，只能幻化成这个样子，你可以叫我潇潇。”

萧景阳心中一动，从这道人影上，他确实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极了霜月的本源剑气，但又有着极细微的差异。不管怎么说，在这如同炼狱一般的地方，有一个亲近的人总归是件好事，哪怕只是说两句话也好。回想起刚才那种种可怖景象，他不由得不寒而栗。他问道：“秋泓，呃，潇潇，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潇潇答道：“这里是你的心魔炼狱，你之前心境不稳，被心魔趁机侵蚀。外面那些血色烈焰，便是红莲业火，对神魂的伤害极大，一旦你的神魂被业火炼化，心魔便能完全吞噬你的神智，夺舍重生。”

萧景阳闻言一阵烦躁，嘟囔道：“搞什么鬼，我不过喝了点酒而已，怎么就招惹上哪门子的心魔了？”

潇潇飘到他的肩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真以为那万象魔影是那么好闯的吗？万象魔影脱胎于上古的无相囚神大阵，是上古时候专门用来囚禁神人的法阵，你跟缘姐姐两个人擅闯这等绝世凶阵，若非有那梵轮神鉴暗中相助，早就被困在里面，不得入轮回了。”

萧景阳诉苦道：“我若是知道那个什么万象魔影这般凶险，打死我都不会进去，真是吃尽了苦头。”

潇潇嘿嘿一笑，说道：“现在后悔也是于事无补了。当初你在阵中心魔发作，便已经被那座凶阵在神魂中种入了一丝心魔引，若是再出现那晚大悲大喜，惊怒交加的心境，极易被心魔趁虚而入。上次你融合筑基法宝之时，那一丝心魔引便侵入了你的仙源之心，这才招来了大天劫。潇湘当时还是借助一个讨厌的家伙留下的烙印，才把它赶了出去，现在你又被它算计，她也无能为力了，这才叫我出来帮你。”

萧景阳大为惊讶，问道：“潇湘？她是谁？霜月的剑魂吗？”

“是的，”潇潇向他点点头，说道：“潇湘上次为了帮你渡过天劫，强行幻化出霜月的神器形态——五色月华琴，已经元气大伤，要沉睡好久好久才能醒来。我这次帮你也已经耗尽了这段日子以来修炼的本源，也要沉眠好长一阵子。”

萧景阳由衷地说道：“潇潇，谢谢你。当然，还有潇湘。只是，为什么我一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呢？”

潇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恼，说道：“你现在的修为太差了，跟缘姐姐比都差得远了，我也是借助了缘姐姐的烙印的力量才能来到这里，按照你的修为，是不可能把潇湘从剑魂的世界里接引出来的。”

萧景阳有些尴尬，被一个剑魂这么直白地鄙视，实在是让他无地自容。他想起当初霜月认自己为主的那一幕，问道：“潇潇，你说的烙印，是指剑罡吗？我体内没有剑罡，霜月为何会认我为主？”

潇潇坐在他的肩头，轻轻晃荡着脚丫，稚嫩的语音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缘姐姐身上有主人留下的印记，你身上没有。至于霜月为什么会认你为主，我哪知道？之前我跟潇湘一直待在幻天洞府的那枚瀚古九芒星里，等到出来之后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办法？等到日后潇湘醒了，你可以去问问她，毕竟她才是霜月的剑魂，知道的应该比我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