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奇缘录——桐桥梦 057 乾坤诀（上）

刹那间，萧景阳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她身上那清淡素雅的幽香紧紧包围了。不待他有所反应，林雪缘已一把推开了他，沿着小路逃也似地跑回了安澜别院。

这幸福与甜蜜来得太过突然，萧景阳竟措手不及，待他回过神来，林雪缘已经跑回了安澜别院。山风习习，空气中仍萦绕着一缕余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得有些吓人，嘴唇也干涩得厉害，心犹在狂跳不止。他艰难地转身回望来时的路，夜色如水，一切宁静如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他自己都险些疑心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恍惚中的一场梦了。

就在这时，身周的夜色却突然变得明亮而富有层次：树丛顶上反射着淡淡的光华，月光穿林打叶，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碎影，山间浓厚的云雾也带上了乳白色的光华。他扭过头去，惊讶地发现一弯月牙不知何时已在东方的天际露出脸来，被群山托举着播撒淡淡的光辉。夜空中的星星依旧在调皮地眨着眼睛，似乎在提醒他：“刚才那一幕我们可是看见了的。”

原来，终究还是有些东西见证了这个夜晚的。想到这里，萧景阳也笑了，笑得痴痴傻傻，有些疯癫，却是最生动干净的模样。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白云悠悠。

萧景阳早早地就起了床，来到了养心舍隔壁的听涛馆，推门进去才发现院内别有洞天：庭院空旷，除了几株秀颀挺拔的青松之外再没有别的花草。最令人诧异的是院子东侧生长着一棵桃树，眼下时节已是深秋，它却依旧开得正盛！这株桃树显然也有些年头了，粗糙嶙峋的主干足有一尺来粗。其上枝干虬结，低矮的枝桠上缀满了桃花。已经怒放的花瓣粉中透白，尚未盛开的蓓蕾则是粉面红唇，甚是娇艳；至于那些仍紧锁着眉头的花骨朵儿则是一点浓重的殷红，恰似女子眉心的朱砂痣。这还是除了樱凝之外，萧景阳第一次看见如此反常的花，他仔细查看一番，却并没有发现有何异样，当下更加疑惑，嘟囔道：“真是奇怪，没准再过上几百年，这株桃树也能变成一只花妖。”

陈方智下山已经半月有余，庭院久无人打扫，再加上又是时值深秋，地面和青石小路上积满了松针和落花，就连那张石几上也覆了厚厚的一层。萧景阳索性就近折了几根松枝，捋去针叶，捆扎成一只扫把开始打扫庭院。在沙沙的扫地声中，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萧景阳抬眼一看，正是林雪缘。

她今日换了一件水蓝色的纱裙，萧景阳看起来颇为眼熟。乌黑秀丽的如瀑长发也梳成少女的发髻用发簪盘了起来，只是仍带着那顶宫樱雪送她的蓝宝石发冠。相比于昨夜的一袭白衣，长发飘摇，少了几分飘逸出尘，却更多了几分落落大方。萧景阳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道：“雪缘妹妹，你怎么来了？”

林雪缘眉眼间也有一丝笑意，道：“我方才去养心舍找你，见你不在，又听到听涛馆这边有动静，便猜是你在这，就过来啦。景阳哥哥，你起得这么早干嘛？”

萧景阳低下头去继续打扫庭院，说道：“师尊他老人家和宫宁大哥这几日就要上山来了，我来把这里打扫一下。”

林雪缘嫣然一笑：“那我来帮你。”萧景阳连忙道：“不必了，这些粗活我来做就是了，莫要再把你的衣服给弄脏了。”

他这边话还未说完，林雪缘便已经开始动手了。只见她右手隔空虚点，一道凌厉的剑气顺势斩出，旁边一棵古松上齐刷刷地落下几根松枝，未及落地，便有一团银光包裹着松枝席卷而上，枝条上的松针瞬间便被绞得粉碎，落地时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条。林雪缘将它们一一捡起，抽出一根丝带捆扎起来，倒也像模像样。她这一招控剑的手法用得极为漂亮，凭空释放剑气的本事更让萧景阳钦佩不已，他自己现在最多也就是能将剑气引入经脉罢了。

萧景阳由衷地赞叹道：“难怪大哥他们都说你是天才，这才一个多月不见，你就已经有这般进境了，比我强太多了。”

林雪缘娇笑道：“哪有，只不过是天泓剑诀比较适合我罢了，景阳哥哥若是也有合适的功法，我定然比不上你的。”

萧景阳摇摇头，不再言语。

两人一起动手自然要快上许多，院子本就不大，不多时便被两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让萧景阳颇为意外的是，林雪缘对侍弄花草竟也十分在行，原本花枝茂密，繁杂凌乱的桃树经她一修剪。立刻就变得疏密错落，繁盛有致。看着萧景阳惊讶的模样，林雪缘笑得有几分得意，她说道：“景阳哥哥，怎么样？以前我跟姑姑住在琼云小筑的时候，那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我一手打理的。姑姑还教了我插花和抚琴呢。”

萧景阳笑着点点头，正欲回话，却听得极远处传来一阵尖利的破空声，在山谷间隆隆作响。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闻声望去，只见东北方向的半空中有一个黑点紧贴着崖壁疾速掠了过来，在经过听涛时卷起一阵狂风，不知吹落了多少松针桃花，两人刚刚打扫干净的庭院瞬间一片狼藉。他们两人此时哪还有心情顾得上这个，眼见那黑点就要撞上前方拐角处的峭壁，不由得惊呼出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黑点陡然转向，擦着峭壁飞窜出去，在山谷上空盘旋了几圈，落到了听涛馆的院子里。

“哇哈哈，老人家我回来啦！”尚未落地，那人便发出一阵大笑，待他落地散去护体灵光，萧景阳和林雪缘这才看清楚，来者正是陈方智和宫宁。

此时的陈方智红光满面，抓起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口，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宫宁则是脸色苍白，额头上尽是黄豆大的汗珠，两腿不由自主地直打颤。陈方智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道：“嗯，宁儿表现不错，居然能一直坚持到现在，也不枉你前些日子练功那般认真了。”

宫宁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一个箭步冲到墙边，扶住院墙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模样凄惨。萧景阳和林雪缘一时哑然无语，陈方智则是哈哈大笑，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老顽童模样。宫宁羞愤难当，原本英俊的脸庞变得通红，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景阳想起那次在幻天居里林枫第一次带自己飞行的凄惨经历，也是心有戚戚焉。那次他还是待在遁影星梭的保护之下，林枫为了照顾他又特意放慢了速度，可即便如此，落地之后他也是吐得昏天暗地，狼狈不堪。再想想方才陈方智那令人心惊肉跳的飞行动作，他觉得宫宁没准连苦胆都要吐出来。

想到这里，他连忙跑过去扶住正手脚发软的，站立不稳的宫宁，紧张地问道：“宫宁大哥，你没事吧？”

宫宁此刻正是头晕目眩，双腿虚软轻浮，犹如踩在棉花上，胃里更是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艰难地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事儿。”话音刚落，喉咙里又是一阵酸意上涌，哇地吐了出来，模样当真是惨不忍睹。萧景阳一边为他拍着后背，一边在心里为他掬了一把同情泪。

在把隔夜饭都给吐了个精光之后，宫宁终于感觉略有好转，抬头瞄了一眼，陈方智此刻已被他这副模样逗得笑到前仰后合，眼泪都险些要飙出来。林雪缘也是俏脸微红，掩面偷笑。他又扫了一眼萧景阳，只见他面色通红，嘴角不自然地抽动着，显然憋得十分辛苦。

宫宁见状，握拳擂墙，恼怒道：“想笑便笑，憋着作甚！”

萧景阳闻言再也把持不住，索性仰天大笑起来，边笑边用手揉着肚子。方才憋得确实是十分辛苦，肚子都险些要抽筋了，宫宁被这一老两少三人气得七窍生烟。

好不容易一场闹剧过去，萧景阳打来清水，宫宁简单地清洗一下，整了整仪容，又将吐出来的秽物清理干净，三人这才随陈方智推门进了屋内。

陈方智坐在正堂的的一把椅子上，三人一齐立在他面前，宫宁率先行礼道：“师伯在上，弟子不才，令师伯见笑了。”

陈方智摆了摆手，半眯着眼睛说道：“要这些文绉绉的礼节作甚，繁文缛节束手束脚的让人不痛快。老人家我闲云野鹤散漫惯了，你们几个也不要太拘谨，唯唯诺诺的不爽利。”

三人闻言相视一笑，原本还略有些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陈方智接着说道：“你们三人各有师承，但老人家我与你们长辈都关系匪浅，”说到这里他特意看了看宫宁，“这次姑且算是代师收徒。这里不比外世，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忌讳，老人家我绝不藏私，你们也不必顾忌，只要虚心钻研，勤奋上进，定能学成几样本事的。”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三块一般无二的玉瞳简，说道：“这是我元始门的修炼典籍，不仅记载有我元始门的不传之秘乾坤诀，还收录了众多的武技绝学。我元始门以武入修真，讲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玉瞳简中所记，皆为历代先辈心血之结晶，其中精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们要好生参悟。”接着他又交代道：“宁儿，雪缘，你们两人各有师门典籍，内功心法另有高明，修炼还是要以本门心法为主。乾坤诀只需参悟即可，万万不可强行修炼，否则便是舍本逐末了。至于乖徒儿，重玄一派一炼器独步天下，但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出彩的内功心法。恰好你如今已是仙髓玉骨之体，资质远超常人，修炼乾坤诀倒是颇为契合。只是，”他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之前从未修习过内家心法，根基不稳，境界虚浮，修炼之中切忌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否则，便有性命之虞啊！”

萧景阳此刻也明白陈方智并非危言耸听，从拥有仙灵心到融合仙源之心，他一直屡屡遭难，能活到现在依旧安然无恙只能说造化惊人。他低头受教，道：“徒儿明白了，宁可慢些，也要稳些。”

陈方智赞许地点点头，将手中玉瞳简塞与三人，道：“今日你们先自行参悟，看有何心得，明日我再正式指导你们开始修炼，现在先各自回去吧。雪缘就住你樱雪姑姑的安澜别院，乖徒儿到你大哥的养心舍去住，宁儿就跟我在这听涛馆委屈一下吧。”三人齐声称是，向陈方智行礼告退，说笑着各自散去。

走出听涛馆的院门，柔和的晨光正从东方天际一轮朝阳上如潮水般浸润过来，山间云雾迷蒙，偶尔，有飞鸟在林中起落。萧景阳走了几步便到了养心舍，林雪缘已走得远了些，留给他一个温婉灵动的背影。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翩然转身，向正凝望着她的萧景阳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颜，随后隐进了丛林掩映的小院里。

那一刻，萧景阳仿佛听到了山风中，时光在寂静歌唱。

萧景阳和林雪缘走后，宫宁看着坐在椅子上自顾自痛饮不休的陈方智，欲言又止。

陈方智闷了一大口酒，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皱眉道：“宁儿，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宫宁终于鼓起勇气，道：“师伯，昨晚我爹他把师门的典籍百草仙经给我了，宁儿也已经看过了。我，我想跟着您老人家学武，不想修炼本门功法。”

陈方智眉头皱得更紧了，青木门的传人眼下就只剩下一个宫宁，他若是不愿修炼本门功法，青木门岂不是要就此断绝传承？当年碧婉儿在青木门倾注了诸多心血，他是决不会让她这一腔心血付诸东流的。他问道：“这是为何？你们门中功法博大精深，绝不比乾坤诀逊色。”

宫宁久久不语，陈方智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宁儿，你爹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宫宁摇头，道：“我爹只是叮嘱我要好好跟您老人家修炼，没有说别的。”

陈方智更加疑惑了，道：“那你为何不愿修炼你本门功法？”

宫宁沉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师伯，您知道我娘在哪，对不对？”

陈方智一时错愕，但还是缓缓摇头道：“师伯又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人，当然不知道了。”

宫宁低下头去，声音也跟着变得低沉起来：“师伯，我已经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了，你和我爹，还是不愿对我说吗？”说到这里，他重新抬起头来，眼神中酝酿着一抹哀伤，“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与我爹相依为命。爹他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没有让我受半分委屈，可每当我问起我娘，他就变了。”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变得很阴沉，就像被猎人杀死幼崽的狼。他只告诉我，我娘她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当时我还小，也就相信了，可是，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明白，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难道就不能告诉我吗？就算，”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就算我娘已经死了，总要为她立一座坟茔吧？”

看着泪流满面的宫宁，陈方智觉得自己那自诩早已勘破红尘，波澜不惊的心如同针扎般刺痛。即使他活了这么久的年岁，一颗心早已历尽世间百态，见了宫宁这副模样，依旧是唏嘘不已。良久，他终于说道：“宁儿，不要怪你爹，他也是有苦衷的。”

宫宁的情绪稍稍稳定一些，他摇头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我爹，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是他不能开口的。所以，我才想跟着您学武，这样，不论将来我爹他告不告诉我，我都会自己去解开这个秘密。”

陈方智哀叹一声，直到宫宁心意已决，自己纵使再劝说也是无用了，便说道：“宁儿，你要跟师伯学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武道一途极为艰辛，入门之路更是需要历尽坎坷，百般磨炼。你景阳师弟，是因为身怀重宝，体质异于常人，所以师伯才会收他为徒。而你，虽然天资聪颖，但比起他来还是有些差距的，师伯担心你经受不住这其中磨难啊！”

宫宁毅然决然道：“师伯不必担心，宁儿一定会刻苦修炼的，这其中艰险，我不怕！”

陈方智跺跺脚，哀叹道：“也罢，师伯就教你学武罢了！不过，那百草仙经你不可因此弃置不顾，要两者兼修！”

宫宁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好！”

陈方智捻了捻胡须，道：“待你修成元婴之后，师伯会把自己知道的，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那时你再自行抉择吧！”宫宁闻言没有说话，一双黑瞳中亮起炽烈的光芒。

陈方智拍拍脑门，又想起了一件紧要之事，他从身上摸出两只葫芦模样的黄色瓷瓶，嘟囔道：“差点把大事给忘了。你景阳师弟修为散尽，你又尚未正式修真，眼下都不能辟谷。这玄灵峰上又没有做饭的地方，到时候别再把你们两个小家伙饿死在这里，那老人家我的笑话可就闹大了。这是两瓶辟谷丹，你与你景阳师弟一人一瓶，每日服一粒即可。”

宫宁当即接了过来，拔开其中一瓶上的塞子，贴近鼻尖嗅了嗅，一股浓郁的异香直冲脑门。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揉揉鼻子道：“好香啊，师伯，这辟谷丹好吃吗？”

陈方智笑了笑，道：“味道如何，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宫宁倒出一粒托在手心细细打量，只见这辟谷丹约有鸽卵大小，颜色火红，再加上透着一股浓烈的香味，引得他胃口大开。再加上他刚才狂吐一通，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此刻也就不再多想，顺手扔进了嘴里。

这丹药也确实神奇，入口即化，一股冰液直接顺着喉咙流淌而下，爽滑可口。宫宁正要赞叹之际，脸色却倏忽变得火红，一股浓烈至极的辛辣味从腹中烧了上来，直辣得他眼泪鼻涕齐流。拼命想要把胃中之物吐出来，可干呕了半天也毫无作用，伸着舌头直喘粗气。他埋怨道：“师伯，这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这么辣！”

陈方智嘿嘿坏笑道：“这辟谷丹里面有三阳灵果，能不辣吗？这可是温养气脉的好东西，以后你跟你景阳师弟就吃它了。”

宫宁顿时一阵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