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奇缘录——桐桥梦 056 久别重逢

萧景阳只觉得眼前一花，待再回过神来，便已置身于玄灵峰半山腰的那条小径上。

玄灵峰山势陡峭挺拔，四面万仞绝壁，都如同刀劈斧削一般。然而就是如此险峻之地，因了灵气浓郁的缘故，竟也覆满了苍松翠柏，葱葱茏茏。周围又有群山环抱，山间云气缭绕，每每有清风吹拂，碧海松涛，烟波浩渺，着实是一大胜景。

林枫三人日常起居的屋舍就修建在东南方向。门前一条开凿在峭壁上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起自山脚瀑布的望川亭，止于山腰的云风崖。路旁的崖壁上不时冒出一两株松柏，华盖亭亭，曲径通幽。

萧景阳此刻就站在林枫的养心舍门口，右手边十丈之外则是陈方智的听涛馆，脚下的崖间小路在向左走出百步之后突兀地拐了个弯，由东向南，拐角处古木参天，丛林掩映。宫樱雪的安澜别院就在一片苍翠之中隐隐约约露出一角飞檐来。

三座小院均是三人亲手所建，房舍样式与院内陈设也是各有千秋，萧景阳一眼便喜欢上了这处清幽之所。眼下，林枫与宫樱雪两人不知跑哪里闭关去了，他倒也乐意住在这玄灵峰，清静自在。

他上前推开院门，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虫鸣鸟唱的宁静。小院不大，院内一条青石小路，从门扉直通堂前檐下。石板的缝隙间生长着潮湿的青苔。旁边则是两块几丈方圆的花圃，生长着两株茶树和一些萧景阳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叶片大都青翠莹润，显然并非凡品。屋子的样式与紫竹轩相似，青砖黛瓦，飞檐斗拱，一丛翠竹，两扇轩窗。室内陈设也极尽简朴，找不出一件多余的物事。

西厢是林枫静修的书房，贴墙的两排楠木书架上堆放着一些古籍，再有就是几幅画轴。窗下摆着一张青木长案，两只蒲团，一座茶炉，一套青瓷茶具，一只烛台，仅此而已。

窗前空旷无物，视野辽阔，坐在窗下，便可以看见远处在茫茫云海中探出头来的几座山峰。

此时太阳已经沉到玄灵主峰的西侧，在云海上投射出一片巨大的阴影。而那些在阳光下翻滚奔腾的云雾，则像是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从乳白色变成灿烂的金黄，又烧成漫天热烈炫目的火红。最终，便如燃烧殆尽的篝火一般，缓缓黯淡下去，成为深邃夜幕上一抹沉郁的墨蓝。

萧景阳本来心乱如麻，林煜那有意无意的话在他心中掀起的风波久久不能平静，索性便一直呆坐在这，直到思绪一片空白，直到夜幕降临。深秋的山风已是寒气袭人，一阵风灌进窗户，力道稍微大了些，吹得窗扇吱呀作响。他这才恍然惊觉，自言自语道：“咦，天都已经黑了，我不过是发了会儿呆而已，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对于修真者而言，冥息打坐是比睡觉更好的休息方式，但如今萧景阳的小宇宙已经消散，他又没有修炼过内功心法，再怎么打坐也是于事无补。自嘲地笑了笑，他索性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关掉窗户，去东厢的卧房睡觉。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在远方小路的拐角处，透过婆娑的树影，隐约有一盏灯火在夜色中闪烁。

那正是安澜别院的方向。

他的身子先是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嘴角眼眸抑制不住地绽放出灿烂的惊喜之色——林枫说过，宫樱雪要随他一同闭关，那么现在住在安澜别院的，除了林雪缘还能有谁呢？

想到这里，他急不可耐地抓起霜月，风一般的冲出屋子。院门的门轴在他身后的寂静夜色里吱呀作响。

现在是九月下旬，月亮还沉在东方云海群山之下尚未升起，头顶的夜空宁静而深邃，只有沉默璀璨的群星在风中摇曳。

然而，当他站在小路上再度朝南方那丛林掩映的拐角处望去时，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模糊的黑影，再无丝毫光亮。方才的那盏灯火，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般，消失的了无痕迹。仿佛，那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躁动不安的心在夜风中渐渐凉了下去，他呆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似是迷茫，又像悲伤。终于，他还是慢慢走了过去，来到安澜别院的门前。门扉紧闭，院内悄无声息。他轻轻敲门，空荡荡的声音在这夜色里如此孤独。侧耳倾听良久，依旧是一片寂静。

萧景阳忽然感觉四面八方的黑暗都向他涌来了，把他紧紧围住，喘不过气来，几乎要迷失在这黑暗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摇摇头，似乎要把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从脑子里通通甩出去。经过这番折腾，他自然是睡意全消，索性决定到云风崖去看看。

从安澜别院沿小路向南行约有两百步便是云风崖。云风崖不像峰顶的望月台那般空旷，方圆不过百丈，只能算是玄灵主峰高达万丈的峭壁上突出的一块石台而已。但因为位置独特，恰好处于玄灵峰东南角上，向东向南皆可一览无余，也算是一个登高览胜的好去处。但在这种漆黑一片的夜色里，也没什么风景可赏。

心情低落地走到小路尽头，转过弯去，他却怔住了，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震惊，还是欣喜：几步开外，一道窈窕身影亭亭而立，黑发如瀑，白衣胜雪。她的裙裾在迎面吹拂的山风中微微摆动，如此明艳亮丽，仿佛满天的星光都落在了这里。就连四周浓重的夜色都被驱散，不得近前。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几分异样，扭头轻喝道：“是谁？”

萧景阳轻轻笑道：“雪缘妹妹，是我。”少年的眼眸此刻闪闪发亮，像是燃烧着不灭的星火。

林雪缘也是惊喜交加，小跑过来，笑盈盈地问道：“景阳哥哥，你不是下山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景阳此时心情大好，笑道：“我今天下午刚回来。倒是你，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山下修炼吗，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害我今日在山下找得好苦。”

林雪缘掩嘴轻笑：“你一定是去学舍后堂和潇湘馆了。嘻嘻，樱雪姑姑在城外有一处别院，叫琼云小筑。一直以来，我都随她住在那儿的。现在她要随林枫叔叔一起闭关，让我先跟着陈伯伯学修真，所以便把我送到安澜别院来了。”

听她提起琼云小筑，萧景阳又想起了今日在山下林煜所言，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说道：“原来是这样，怎么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夜色昏暗，林雪缘也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一双美若秋泓的眼眸明媚依旧，她娇声道：“你之前也没问呀。琼云小筑就在桐桥城城西十余里之外的百花谷，那里离桐桥城太近了，姑姑又不喜欢外人打扰，所以不许我随便向外人说起。除了我之外，也只有我娘知道那里。”

听她这么一说，萧景阳半是意外，半是惊喜，心中郁积多时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心中暗道：那个林煜，实在是可恶。转念又想：我怎么这么笨，居然会傻到上他的当。林雪缘这时才发现他神情有些古怪，问道：“景阳哥哥，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萧景阳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道：“陈伯伯现在还在山下呢，不过也快要回来了。还有，我现在已经拜他老人家为师了，宫宁大哥也会随他一同过来，跟我们一起修真。”

“宫宁大哥？宫宁大哥是谁呀？”林雪缘仰脸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萧景阳，露出疑惑之色。她是林兴逸的长孙女，在桐桥城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再加上从幼年起便跟着宫樱雪修真，向来是深居简出，这桐桥城中的人，绝大多数都不认识。

萧景阳一愣，向她解释道：“桐桥城里有名的神医宫淮安宫爷爷你知道吧，宫宁大哥是他的独子，比我大四岁。”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林雪缘反倒是更加迷惑了，秀眉微蹙：“宫大夫，我好像听爹爹提起过的。爷爷，大哥，父子？唉呀景阳哥哥，我都快被你给绕迷糊了。”

萧景阳也醒悟过来，可他也解释不清这其中关节。宫淮安医术了得，为人亦是慈悲宽厚。自十八年前他携宫宁迁入这桐桥城，历来积德行善，颇受城中百姓敬重。城中百姓哪怕是已经当了爷爷辈的人见了他也少不了见礼一番，问一声：“宫大夫好。”像柯伯这样上了年纪，私下里又与他交好的老人家便直接与他兄弟相称。偏生宫宁年纪又小，眼下还未及加冠，父子俩站在一块俨然一副爷孙相。萧景阳他们一些小辈自幼都喊宫宁作大哥，也没人计较是否乱了辈分。

这种事情眼下只能是越说越乱，萧景阳索性撇开不谈。几步之外就有当初林枫为在此地观景而设的石几石凳，他牵着林雪缘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引她到石凳处坐下，问道：“雪缘妹妹，你当真要跟着我师尊学修真？那你是不是也要拜他老人家为师？嘿嘿，那这样一来，你不就成了我的小师妹了吗？”

林雪缘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几缕青丝从鬓前滑落到指尖，在晚风中轻舞飞扬，给原本清纯素净的她平添了几分明艳。她轻声道：“姑姑早就已经将天泓剑诀传给了我，这次她走之前又给我留下了修习飘邈剑诀的全套典籍。其实我自己就可以独自修炼了，姑姑应该是不太放心吧，所以才让陈伯伯指点我，并没有要他收我为徒的意思。再说了，就算我肯拜师，陈伯伯也要敢收呀。”说到这里，她掩面笑道：“陈伯伯最怕的人就是姑姑了，姑姑发起火来也很凶的。”

萧景阳一时语塞，他对林枫三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发觉自己大哥和宫樱雪走得很近，其余一概不知。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初次见到宫樱雪时的情景，他对林雪缘的话深以为然。可以说，宫樱雪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即使是樱凝那般妩媚动人的花妖，与她比起来似乎也少了一丝什么。然而，宫樱雪的性情却是无比的清冷，堪称是冰山美人。虽然宫樱雪对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但这几年来他没少见到自己大哥林枫在她面前碰壁。

这时，林雪缘递给他一只镇纸模样的玉瞳简，笑盈盈地说道：“景阳哥哥，现在霜月在你那里，你又无法修炼本源剑诀，干脆修炼飘邈剑诀好了。这只玉瞳简里面记载了飘邈剑诀和修真界的无上宝典飘邈论，只可惜飘邈论已经残缺不全了，这里面的内容还是姑姑她凭着自己的记忆抄录下来的。还有就是她自己的一些修真见闻和修炼心得，你应该也有用得到的地方。”

萧景阳吓了一跳，尽管他还只能算作修真界的菜鸟，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修炼典籍在任何一个门派都可以说是不传之秘，尤其是这里面还记载了修真界的无上宝典飘邈论，哪怕只是残本，也堪称无价之宝了。他连连摆手，起身推辞道：“不行，这东西我不能要，姑姑知道了会生气的。你上次就已经给过我天泓剑诀了，这个我真不能再要了。再说了，你把它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

林雪缘不禁莞尔，索性也站起身来，直接把玉瞳简塞进了他怀里，说道：“你放心好了，姑姑她把霜月都送给你了，还会在乎这一部典籍吗？”说着向他晃了晃左手上戴着的云汐戒，“我给你的是我自己转录的副本，原本还在我这里。”

萧景阳不再推辞——方才林雪缘靠近他时，他清晰地嗅到了她身上那一缕极为淡雅的幽香，清冽如水却又萦绕不绝，仿若一朵空谷幽兰，安然盛开。就在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心中再也生不起拒绝的念头。

他从怀中取出玉简，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灵虚戒内，林雪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问道：“景阳哥哥，你为什么要修真啊？”不待萧景阳回答，她又说道：“其实，修真也很无聊的，整日里除了练功就是打坐。我自小就跟着姑姑修真，很少出去玩。当时在学舍后堂的时候，我就想去学舍看看我爹爹，跟你们一起读书。可我爷爷不让，他说修真才是头等大事，还说让我不要跟着我爹爹学，沉迷诗词书画什么的，尽是些无用的东西......”刚开始她还像是在说给萧景阳听，后来逐渐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低不可闻，俊俏的小脸上写满了落寞和茫然。

纵然她天赋异禀，却也依然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个渴望被父母关爱的小女孩。虽然宫樱雪对她百般宠爱，但她心中那属于父母的位置，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天真烂漫的少女情结，又岂是枯燥无味的修真典籍所能压抑得了的？

萧景阳的神色也为之一黯，冥冥之中，耳畔似乎响起一声幽幽轻叹：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他也低声，仿佛对着自己的深心一般慢慢说道：“为什么？如果，如果我早就学好了修真的本领，俊哥儿就不会死了吧？”

他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看着失神中的林雪缘——她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无助，像一朵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花。萧景阳心中腾地燃起一股烈焰，他紧紧握住林雪缘的纤纤柔夷，郑重地说道：“雪缘妹妹，以后有我陪着你，我陪你一起修炼。等到我们修真有成了，我还要带你出去玩，我们一起去山外，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他如同宣战一般说出这句话，铿锵有声，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开山破海的决心。像一位驰骋沙场，攻无不胜的战神；又像是一位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帝王。

在自己心爱的女孩面前，每一个男孩都可以是盖世英雄。

是否也曾有那么一个她，让你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哪怕面对整个世界的嘲讽？

年少时沸腾的热血从不曾熄灭，只是在你我已无法再触及的记忆深处，熊熊燃烧。

女孩的眼眸在他眼前逐渐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他前所未见的光彩，仿佛在她眼中，你便是整个世界！

林雪缘问道：“真的吗？景阳哥哥，你可不要骗我。你会一直、永远陪着我吗？”

萧景阳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眼眸中亮起炽烈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发誓，绝对不骗你！我会一直、永远，陪在你身边！”

林雪缘凝望着他近乎于虔诚的神色，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明亮，如同屋檐下的银色风铃，在夜幕将至时的晚风中叮铃回响。温柔澄澈的眉眼弯成一对浅浅的月牙。蓦然间，她张开双手，抱住萧景阳，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他尚还算不上宽阔的胸膛上。闭上双眼，同样一字一句地说道：“景阳哥哥，我相信你。”

远方风中，谁在低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