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荷 第一回 如玄梦兮刚柔

清晨。露气。竹林。

昨夜下了场清凉的雨，每片竹叶都透着水灵灵的绿意。

这林子静得有些奇怪，没有蝉鸣，没有鸟语，没有风声。

终于，不知是哪棵竹上的一片叶，懒懒散散地飘落下来。

它在这场万物都似乎动弹不得的静谧里显得格外醒目。

这竹叶在半空转悠着，一声不吭。地上的水洼面无表情地候着这位即将到来的客人。

只是一瞬的功夫。

水洼换了副张扬的脸，一汪水忽地在半空炸开。林间响起一阵久违的风声。再看那竹叶，竟已不见了踪影。

顺着这阵风的去向，一个身影掠过这片竹林。

依稀可见，这身影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里，夹着一片叶子。

又只是一瞬的功夫。

竹林恢复了万物都似乎动弹不得的静谧。

……

出了这片竹林，向东下山，就是古色古香的梦凡，一个远离喧嚣的水上小镇。由于地处国家边陲，定居于此的人不多，车水马龙，东街西市的繁华之景自然是百年难遇。梦凡当地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桥比房多惟梦凡，不见商旅只见船”。这里除了清澈的江水，悠悠的木船，实在太平淡无奇。

而梦凡镇北邻的静霄山，就完全是另一幅光景。每年，成千上万位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物登山拜访，目的地都是一样：坐落于山顶的凌苍园。这是个闻名天下的美丽山庄，远离繁华，景如阆苑。但它所有的访客皆非为赏景而来－－皆是为破解难题而来。

这里，代表着江湖至尊——凌苍园的中心。

事实上，广义的凌苍园，分内家和外门。外门之中，分立戍门、文门、商门、医门、隐门、海门。戍门主司戍防建设，商门主司协调生意，医门主司悬壶济世，隐门主司谍报暗杀，文门主司文书讲学，至于海门，历来无人知晓。六门世代团结，关系密切，弟子无数，行事或抛头露面，或隐姓埋名。虚虚实实间，与芸芸众生融为一体，其根基到底有多深，实在无从估知。

而真正撑起凌苍园门面，并使凌苍园被神化的，是园主及其内家弟子。凌苍园一千年历史，至今已历十六任园主，每一位皆是通晓文武、风华绝世的一代宗师。园主一生皆只收十个内家弟子，并称十谪仙。经过长年累月的严格训练，留下来生活在凌苍园中的每个人，都是江湖上的翘楚。

只传内家弟子的心法，称为凌苍秘系心法。这六个字在这片大陆上的名号，就和十谪仙一样响亮。其中奥妙，外人看来如同无字天书，唯有寥寥传说流传，世人才得有关它的八字浅识：

如玄如梦，至柔至刚。

无论是武林中人，各路法师，还是说书人们的共识里，凌苍园心法，是人族心法里当之无愧的第一。甚至很多人将其和神族心法并列。

有些在江湖里漂久了的人，道听途说得多些，顶多也是知道这秘系心法分八路功力，分别名为：通物，汇流，刑荒，擒风，金汤，剪春，忘我，无垠。

虽然外面的世界对凌苍园所知甚少，可园主和内家弟子们做过的大事太多，人们总还是把这个群体进行神化。凌苍园自建成以来，只要是他们答应的事，便从未有不能解决的道理。故而，凌苍园有诸多美称，但最响的名号是那由来已久的四字：＂诸仙谪地＂。江湖中，无解之悬案，难医之顽疾，未了之斗争，皆以十谪仙为最后倚仗。

本在樊笼之外，他们便不会过多理会凡尘琐事。和奔走红尘、造福一方百姓的外门弟子不同，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请得这一群“谪仙”出山的。他们有出手相助的规矩：其一，每年春日，山上桃花开后，直至花谢，不接委托；其二，每年夏日，水中荷花绽后，直至花败，不受拜访；其三，其余时间，苍生有难，可暂入喧嚣于尘世，天下无害，自修身养性于山林。三条规矩，自祖师爷起，历代奉行。

声望和实力同时达到这个程度，与朝廷利益无关分毫，却又与一方安宁息息相关。历代仁主贤相自然推崇凌苍园，昏君奸佞也只能是和凌苍园井水不犯河水。而凌苍园＂苍生有难，可暂入喧嚣于尘世；天下无害，自修身养性于山林＂的遗世独立之道，更是让这个“诸仙谪地”有如一个人尽皆知的世外桃源。它以一种天下第一却不羁凡尘的奇妙姿态，怡然自得地伫立在静霄山顶，凝望着山下的梦凡镇，以及，远方。

今天是四月初九。凌苍园里的桃树上，粉色的花团或含苞待放，或已呈现醉人的红晕。

江雪斐昀站在一棵桃树下，捋着花白的髭须慢慢地赏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齐整地后梳。虽是早已步入鲐背之年的老者，身板却挺拔得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

身边的斐霏同样留着一头长发，不同的是这长发乌黑，如没有星月的夜空。着一袭月白色拖地长裙，只是裙裾边用淡蓝色的丝线绣了装饰，外罩一件水色纱衣。没有上妆，肤色却素雅如栀子花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眸子，清澈，明亮，如梦凡镇的江水。她浅浅地一笑，也慢慢道：“今年的桃花开得比往年都早呢，爷爷。”

“哦，＂江雪斐昀眯了眯眼，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兆头。爷爷也希望今年霏儿的真命天子能早点来呵。”

“爷爷又在拿霏儿打趣了。”斐霏仍是轻轻说了一句，接着沉默了。爷爷这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只在她心里激起了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波动－－－她已有二十一岁，却从来不知心动的滋味。

作为现任园主唯一的孙女，斐霏自出生之日起便吸引着天下人的目光。长大之后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倾城，又聪慧过人，才略出众，十五岁就成为凌苍园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忘我”法师。虽体弱多病，追求者仍然络绎不绝。但这些人中，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民间才子，都无法让斐霏的心悸动分毫。

“算上我，爷爷已经收满十个徒弟。在下一任园主上位之前，不会再有新的人进这个凌苍园了。再等个十年八年，自己早过了悸动的年纪。

再说，十年八年，自己这身子，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所以，真命天子，大概是这辈子也不会遇见吧？

嗯，感觉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斐霏这般想着。

“你梦里那个人，有什么特征没？”江雪斐昀突然问道，打断了斐霏的思绪。

“没什么特征……咦，爷爷怎么还在想这事？！”斐霏脸颊微红，语气急促了些许。

“养了你这丫头二十一年，今天头一回听你说梦里有个小子。”江雪斐昀笑道，“既没什么特征，又怎么知道是个和你年纪相仿的青年？”

“霏儿也不知……也许是，感觉。”斐霏抬头望着枝头一朵还未完全盛放的桃花，“感觉他，明明非常陌生，却分外亲切……像是在哪里见过一面。”

“要不丫头你再回去睡一觉，问问清楚人家叫什么。”

“爷爷，我们换个话题吧。“斐霏哭笑不得。

江雪斐昀挪开手，一挥衣袖转身，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道：“丫头，你病刚好，别在外面吹风太久，回屋去罢。爷爷去趟幻雪阁。待你的师兄师姐回来，让他们来向我复命。”

说到这里，斐霏眉头微蹙。

“怎么了，丫头？”

斐霏跟上前，轻声道：“霏儿只是担心。虽说师兄师姐们目前也都还应付得来，但近两年，若天大陆上的怪人怪事就越来越多，世道也越来越乱了。从前，哪里会有几千个盗匪祸害一方百姓呢。爷爷，我们……”

“这没什么奇怪的，丫头。”江雪斐昀慢悠悠的语速始终不变，“从墨问寒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预见到今天会出现这种情况。”

斐霏没说话了，停在原地。望着爷爷离开的背影，她忽然有些难过。

也许是错觉？她觉得爷爷的身形越发消瘦了，步子似乎也不如几年前那般轻快。

虽是武林和法师界都公认的天下第一，爷爷毕竟也九十四岁了。寻常人家，这早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

在那般慈爱的外表和恬淡的气度下，到底承担着多少压力呢。

魔道日盛的今天，谁又有这个能力接这位绝代高人的班呢。

她对着远去的爷爷屈膝行礼。

而江雪斐昀看着夹道的桃花，眼里有些许失落闪过，嘴角却终究扬起来，轻咳两声，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句：

“预言之日，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