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时 第五幕

到站时，雨势渐弱。我查看梶井发来的地址，发现还要走上一段路。沿路对照门牌号，我找到了他的住所——一家咖啡店。虽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他的住所，但按照他提供的地址，就是这里没错了。

我站在店门外调整呼吸，然后迈步进去。

“打扰了。”

店里现在很冷清。里面放着与咖啡店气氛不太相符的摇滚乐，听上去像是LinkinPark的《BattleSymphony》。

“小四君？”吧台里一个和我年纪相仿，发际线略高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探起身子向我打招呼。

“梶井先生？”我将雨伞收进店门内的伞架里，向他走过去。梶井正坐在吧台里用笔记本电脑写着东西。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梶井就行。”说着他将目光从电脑屏幕转移到我身上，冲我很憨厚的一笑，继而又将目光移回电脑屏幕。“喝咖啡吗？”

“不了。”我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摆摆手。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喝过两瓶抹茶，况且我个人很不习惯咖啡的味道，以前也只是陪小林喝过几次而已。至今我都不知道焦糖，拿铁以及卡布奇诺的区别。

“有什么事吗？看你的样子挺急的。”梶井停下手中的作业，望着我。

“有么？”我眨眨眼。

“也许你自己察觉不出，但在我眼里的确是这样。”

“着不着急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事对我来说挺重要的。”我说，“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梶井你还记得有关小林的事么？”

听到这个问题梶井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拿起电脑旁没喝完的咖啡从吧台出来，坐到我身旁说：“果然是有关小林的事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也许是我的臆想，不过···”我尽量把事件的重点告诉他，比如如何发现良成家玄关式台里装有贴纸的盒子，小林曾经说过却与自己行为有所冲突的话以及我和良成的推理。

说完，我望向梶井，想知道他的想法。梶井这时神色才变得凝重，欲言又止，最终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尽才开口，但并不是我想知道的东西，“麻烦你等一下，我去煮杯咖啡。”

说罢，他就起身回吧台里面。吧台后方的操作台上有几台咖啡机，他将橱柜里贮有咖啡豆的罐子取出，用小的机器研磨成粉，然后放入装有滤纸的过滤器，打开电源指示灯亮起，梶井背对着我没说一句话。

店里的音乐换了一首，将店外的杂音屏蔽，不过其风格似乎还是不太适合咖啡店这种环境。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开口：“这是什么歌？”

背景音乐是一首英文歌，从发音判断应该是美式英语，演唱者的声音迷醉空灵，副歌部分有男声和声，对于不常听这类音乐的我，感觉有些惊艳。

“啊？这歌啊，”梶井从壁橱里拿出另外一罐东西，“一个美国小姑娘的《SixFeetUnder》。怎么样，很好听吧？”

“嗯，就是歌名有点奇怪，‘六英尺以下’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我不太了解欧美的文化，看不出来歌名其中的特殊含义，所以只能直翻。

“听说美国那边死人的入葬深度通常在地下六英尺左右，所以SixFeetUnder有被埋葬的意思。”

“这样啊。”果然这首歌不太适合在咖啡店里当背景音乐。

“这首歌是小林推荐的。”梶井冷不丁说出这句话。

“什么？”

“这首歌是小林推荐给我的。”咖啡好像煮好了，梶井用黑色的烤瓷杯装好，从吧台出来，另一只手里还端着一杯红茶，“久等了。”

大概是发现我不喝咖啡，所以他冲了一杯红茶给我，我不好推辞，但此时也喝不下。

他慢悠悠坐下，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取出一支烟点上，“这种歌听起来就是小林那种人会听的，对吧？”

至于这个，我没有同感。我熟知的小林很少听欧美歌，他喜欢的欧美歌大概不超过十首，而且基本上都是类似《FiveHundredMiles》这种美式民谣。

“我认识的小林还蛮少听这类歌的。”

“哦？”

“平时在家酒井法子，玉置浩二的歌听得居多。”我把记忆深处的东西挖出来，“还有一些天朝歌手的歌。”

“看来我们心里的小林有所不同啊。”

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地变得悄无声息。这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上这话。也许小林有我所不认识的一面，所以才让梶井得出这个结论吧。我和梶井各种喝了一口手中的东西，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店里的背景音乐又换了一首，这首歌我就很熟悉了，是南方之星的《可爱的爱莉》。是小林比较中意的一首歌。

“这首歌也是小林推荐的？”

“是的。”

“看来小林和你关系不错啊，只有交心的朋友他才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告诉对方。”我玩着装红茶的杯子，思考着梶井之前说的那句话。

我们之间谁认识的才是真正的小林呢？也许这么想有些对不起小林，不过小说里常有这种人吧。带着不同的面具，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感情，以至于身边人对他的看法都有不同。虽然仅仅两个人的看法不足以说明这些，但自从我和良成得出那个结论之后，我就时不时意识到，我是不是常常忽视了这位好友的感受，是不是认识的只是某一部分的他。如果真正能认识到完整的他，没准这时就不是我为了寻找有关过去的他奔走于此，而是十年友谊的庆祝茶会。

“所以我有点愧疚。”梶井将手中才燃烧到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中摁灭。

“不，该愧疚的人是我，”我摇头，“如果我当时能发现那张贴纸，也许···”

“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吧？”梶井打断自责的我。

“什么？”

“小林死的那天，是正常的工作日对吧？”

我思绪停滞了一下，带着疑惑的眼神点了点头。我记得那天是正常上班，下午下班之后，自动贩卖机的双人椅上没小林的人影，二楼也同样是。因为是我的生日，靖子和我约好晚上去餐厅共进晚餐，所以我以为小林自己先回去了，就再没多想，乘上出租车去靖子工作的地方。

之后我就接到警察署的电话，当时我还在餐厅里和靖子调笑，喝了点红酒，于是语气轻薄的告诉警察是不是搞错了······这段记忆我这辈子都忘却不了。

“这正是我愧疚的地方。”

我望向梶井，他将眼镜扶正，眼睛里反射着灯光映在石料桌面上的蓝光。

“他那天下午请假了，”梶井低头，把玩着烤瓷的咖啡杯，“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离开的时候，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送了我一本中文版的《人间失格》，我说我看不懂中文，他还是硬塞给我。之后就是你知道的事了，他当天下午跳海自杀。”

“······”

“你说我是他交心的朋友，我很愧疚。这么奇怪的行为我应该有所察觉才是，可偏偏没有。”梶井舔舔嘴唇，突然转过头来一笑，“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事过来兴师问罪呢，我还做好了被你揍的觉悟。”

“不要这么说，我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也没有察觉这些。要是该挨揍，我得是头一个。”

“那你还记得他那天说了什么么？”我问。

梶井摇摇头，“过去这么久了，只是清楚记得他那天请假。至于说了什么，记忆很模糊，现在再提出来，没准有违背他意思的话，所以还是不说好了。”

“这样啊。”我挠挠额角。虽然没从梶井这儿知道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但至少得知十年前的6月13日下午，小林不在出版社。隐约记得警察署给出的尸检报告中指出小林的死亡时间是在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正是出版社下班的时段——所以当年我认为他是下班之后才跳海自杀。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所以小林下午去干了什么呢？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正当梶井这么问的时候，店门外走进来一位穿着黄色制服，大概二十几岁，抱着用防水胶带封好的箱子的年轻人。

“请问，谁是梶井安吾先生？”年轻人朝我们点头致意。

“我是。”梶井起身走过去。

“您购买的朗姆酒。这是单子，请签收。”年轻人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单据一只笔，递给梶井。

梶井一边签字一边问道：“这次的运送速度好像慢了不少？”

“不好意思，因为下雨的缘故，所以运送速度有所减慢。听说因为降水量大，暂时停放货物的盛冈货仓被水淹了，有几批特急货物需要优先运送。”

“哦，这样啊。你们干这行的一定焦头烂额了。”

“是的，雨天是最麻烦的。”

梶井将签好字的单据以及签字笔递还给年轻人，“损失应该很严重吧？”

“不，幸亏货仓的管理员及时发现，只有极少的东西被水污染。只是因此耽误了制定好的送货表，各批货物都得延时运送。不过还好，寄主以及收货方基本上都能理解我们。”

年轻人如此说着，向梶井道别。梶井将装朗姆酒的箱子放进吧台里面，坐回我身旁：“服务业可真不好干。”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辞去出版社的工作，经营咖啡店呢？”咖啡店好像也属于服务业，因此我有些不解。

“受到小林和你的影响，觉得不能在出版社长久工作下去。”

“小林和我？”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小林不是写过一本书吗？我当时就觉得好羡慕，你别看我这样，我高中大学时可是很正经的文学青年，也写过不少东西，只是当时文笔青涩，没想着靠写作赚钱。”梶井突然来了兴致，“就是小林去世之后的一年，我听三楼的同事说小林的那个好友也开始写书了，于是我也动了这个念头。不过当时也没想着能赚什么钱，只是重拾了一项兴趣，况且在出版社工作也有一些人脉可以利用，于是就辞职专职写作。”

“那为什么···”

梶井知道我想问什么，“至于这家咖啡店，是我女朋友家的。最近老丈人身体不太好，女友得回家照顾他，反正我写作花不了什么时间，于是就留下来替她看店。”

“这样啊，没想到从前是同行，现在也是同行。”我感慨。

说起来，我现在会专职写作，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小林。我和小林相识那会儿，他就热衷于写作。明明是个初中生，却不好好学习书本知识，每天都读跟考试无关的文学作品，还时常写短篇小说投稿。到了高中，他的热情也未曾减少，反而开始在网站上连载长篇作品。我记得当时的班主任老师还为此头疼，叫我劝小林先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之后再谈论写作的事。

我当时体会不到这种想把兴趣爱好发展成终身事业的心情，只是觉得小林很特立独行，没有被传统的天朝教育束缚，我开始被他感染，从而喜欢上了写作。

辞掉出版社工作，初到札幌待职的时期，由于没有工作，整天闲置在家，于是就拿笔开始记录大学之前在天朝生活的故事，三个月时间一气呵成，写完之后就有出版社和我商议出版的事，因此我就顺水推舟成为了专职作家。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写书的事只告诉了靖子以及远在天朝的双亲，这个出版社怎么会知道呢？况且没有名声的新生作者也没什么盈利能力，出版社能在我写完书之际找我商议出版，这在写作道路上简直算是如有神助。虽然有所疑惑，但是成为作家算是年少时的一个梦想，我就没再多想。后来一次与靖子父母聚餐中得才知，是靖子告诉了他父亲，而他父亲托朋友找到了出版社，商议为我的书出版，花了不少的钱。

现在说起来，还蛮对不起小林的。我这种半路上道的人都成为了专职作家，可真正热爱写作的他却因为所谓的行规而放弃写作。

“写作还顺利么？”我问梶井。

“马马虎虎，之前打算学小林写严肃文学的，只是没他的才能，转而写年轻人看的轻小说了。你呢？”

“我也马马虎虎，都是写的在天朝的所见所闻，算是为中日友好发展献出绵薄的力量吧。”我喝尽杯里的红茶，“今天谢谢你了，能告诉我小林的事。”

“不，能给你说出这些，我很高兴，不然我还一个劲的内疚呢。”

店里的背景音乐不知道已经更换了几次，此时是我相当熟悉的《刹那》，我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个穿着厚重羽绒服的男人蜷曲在沙发上，俨乎其然的说着什么。好像是某次和小林争执的画面，争执的起因没有丝毫头绪，只是能感受到他十分气愤。

“那个，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我还没缓过神。

“就是你称为‘寻宝’的事，后续你还要继续吗？”

“当然，无论有没有结果，我想先付出努力。”

“那祝你成功。要是有什么地方我能帮上忙，请随时给我打电话，如你所言，我也算是小林的朋友。”梶井神色认真，“要是有什么结果请告诉我。”

“嗯。”我再次向他道谢，查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于是打算今天就到此为止。梶井送我到店门口，脑海里的小林再次出现，这次说的话，我似乎听清楚了。

我回头望向梶井，觉得有必要对他说一下。

“梶井君，对于小林的事请你不要自责。虽然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但我觉得有一定道理。”

“什么？”

“小林说，他虽然不相信命运，但有些事是一开始就已经定下结局的。定下结局的不是神明，不是时间，是这些事的开始。所以你挣扎懊悔也没用，顶多是绕多几个弯路，然后再回到原本就注定的结局。”

“所以小林的死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要是小林决心要赴死，就算我们当年发现了他的异常或是求救信号，恐怕结局也会是以小林死亡告终。”

“我不是为自己或是你开脱，只是请不要在怨恨自己了，要是有在天之灵，小林也不愿看到我们这样自责吧。”

听到这里，梶井突然开口，“要是没记错的话，小林是无神论者，怎么会有在天之灵呢。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你能过来。”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再见。”我撑伞在梶井的目送下，走进雨幕深处。

回到住所的时候，游穗已经准备好晚餐，良成也已经回来。

我和良成坐在餐桌上，游穗正给三岁的市子喂食。再过三年，想必每逢吃饭时靖子和我也是这副样子，还是像昨晚，吃饭时小家伙在睡觉，父母来得最轻松。

“有什么收获吗？”良成问。

“见到了以前小林的同事，他说6月13日那天下午，小林请假没去上班。”我将梶井的话简要地告诉他。

“你那边呢？”

良成似乎有些沮丧，“有好几位都忘记谁是小林了。”

“那······”

“不过蛋糕店的三井小姐还记得。”

“那她知道什么吗？”

“她说的好像正好和小林的同事说的一样，她说小林自杀的下午，明明是工作日，他却在上班时间到她店里购买了蛋糕。”

“三井小姐确定没记错么？”

“我也是这么向她确认，可三井小姐很确定。她说以前小林购买蛋糕的时间都是固定好的，所以她熟悉到会在小林来之前提前准备好他会买的蛋糕，而那天小林提早来了，而且买的也不是平常买的那款。”

“三井小姐还说，要是我们在事发不久去找她，还能给我们看录像。可惜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样啊，那名单上的人你都见过了吗？”

良成摇摇头，“基本上都见过了，只剩替小林定制唱片的山本没去拜访。我觉得应该会有点收获。唱片机那里不是有张没有注明信息的唱片么，要是同样是山本替小林制作的，他那里应该有记录，没准知道一些信息。”

“那明天也拜托了。”

“倒是你，你那边没问题吧？”

“大致上没有什么麻烦可言，明天要找的还是以前出版社的同事，人数比较少，所以应该会很快结束。”和良成互相交换今天的情报后，我停下筷子，今天喝的饮料有点多，没什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