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时 第三幕

窗外的雨势已经不比前两日，但连绵不绝仍没有放晴的样子。虽然我并不讨厌雨天——讨厌雨天的人应该比对天气无所谓的人要更频繁外出——可能应该我不太喜欢外出。不过考虑到要外出找人，还是晴朗的天方便行事。

我靠在椅子上，精神上有些疲惫。花费了两个小时，小林的人际关系简图终于停笔。

“良成，你帮我核对核对，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昨晚决定要一一探访认识小林的人之后，良成把餐厅的工作全交给新上任担任店长的后辈。这大概是良成从他早早去世的父母手中继承家业以来，第二次做甩手掌柜。

他第一次做甩手掌柜是与游穗结婚那会儿。他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陪新婚妻子游穗遍游日本。不过我听游穗讲起这些事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浪漫。因为这两个人的爱好都是烹饪，他俩旅途中的话题也全与烹饪有关。我猜，这大概就是他们两人能结婚的原因吧。

“这里全是以前你们工作单位的同事？”良成竖起笔记本给我看，上面的名字他好像一个都不认识。

“虽然不全是，但也差不多吧，大部分都是以前那个出版社的人。”我突然一下糊涂了，良成认识的应该都是附近的邻居，我让他翻页，后一页上的名字才是需要他核对的。

蛋糕店老板娘三井小姐，贩卖唱片机的音像店老板，小林常去的超市店长藤原先生······

良成一个一个数着，数下来有十多位。

“这些就是全部名单？”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努力两个小时的结果。我脑海中有关小林的记忆都是些我与他两人的共同经历，或是来到日本后加上良成夫妻的记忆，此外其他的一些人或事，印象都特别模糊。绞尽脑汁写出这些很不容易，比我下笔前预计的还多出几位呢。

“那这些就交给我吧。”良成把记录在笔记本上的人物关系简图以及相关的信息录入手机备忘录。“不过，感觉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虽说游穗叫我们不要开始就抱有消极的想法，但事实如此很难忘积极方向去想。列举的这些人除开以前出版社的同事，其他的大多数人与小林都只有几面之缘，稍微熟悉一点的也就只有三井小姐，藤原先生。他们与小林的交情也完全基于小林经常去他们的店铺购买东西。现在过去十年，没准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认识一个叫小林的天朝男人。

“事到如今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头绪。这是目前唯一能付出的努力，说不定就有什么意外收获呢。”我嘴上如此说着，其实也没抱多大期望。现在仔细思考一番，且不说小林在藏宝游戏里藏没藏东西，这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就算有什么东西大概也保存不到今天。虽然不排除可能会出现贴纸的那种情况。总而言之就是能找出“宝藏”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嘛，人或多或少都得怀抱着期待。也许最后终究逃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但我不认为这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就像游穗说的那样，我们男人有时候太容易向困难屈服。适当得怀有希望，并为之付出行动，就算达不到目的，我觉得也是十分美好的一件事，我相信从中一定可以找出一些从前无法解决的问题的答案。能得出这个理论，依据是《一个人的朝圣》中，哈罗德为身患癌症的老友，从西南走到东北，几乎横跨整个英格兰。这个故事应该是其作者蕾秋·乔伊斯幻想出来的，有原型也说不定，总之虽然这段旅程并不能使老友身患癌症命无多时这个事实改变，但这趟朝圣之旅的确让哈罗德得到了很多东西。我相信我和良成也能。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行动？”良成问我。

“本来想等雨过天晴，不过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我起身打开窗户，雨声忽大。有着雨天特殊气味的冷空气灌进有些燥热的房间。凉风习习。

我接着说，“所以现在准备下午就开始。”

“ok！”

“这是梅雨天么？今年居然推延到这个时段了。”我坐回靠椅，想着今年的梅雨季天气预报好像是在四五月份的事。靖子还说那个圆脸的播报员是她就读的女子大学里认识的后辈呢。

良成露出奇怪的表情。

“这只是普通的雨天而已。再说北海道地区是几乎不会受梅雨季影响的。”

“是吗?”

“拜托，你可已经在北海道生活了十年啦！”

“我是天朝人嘛······”

面对良成的惊讶，我只好露出暧昧的笑装傻。这招还是二十多岁时常用的，没想到如今三十五了都能派上用处。

寻宝游戏时隔十载再度开启，不过这次参与者没有小林，是我与良成。

上午和良成分工完毕后，我们又拟定了探访顺序。这种认真劲在我身上已经消失了很多年，我想良成也差不多。游穗过来叫我们吃饭时，说我和良成就像努力完成手工作业，期待着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一样。

也许吧，只是这件书无论完成得多好，我跟良成也无法向小林炫耀。至于游穗的比喻，我倒觉说中我的心思了。当年这个寻宝游戏以我失败结束，所有我想再努力一次。虽然我现在也上了年纪，身为人夫人父，但偶尔像小孩子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是相当幸福的。

午餐之后，我和良成分头行动。他负责三井小姐，藤原先生这些距离相隔不是太远的邻居，而我则负责以前同处过事的社友以及一些良成不认识的人。

良成有一辆银白色的日产楼兰，本想借我代步，也好省去坐出租电车和巴士的麻烦，无奈的是我并没有日本的驾驶证。游穗因为要照顾三岁的市子帮不上什么忙，我只好独自去搭电车。

我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搭电车的高峰期，加上现在并不是节假日，上班族要上班，学生党要上学，所以电车站里的人很少。这得归功于这场已经连绵了两三天的雨，阴雨天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人们出门的欲望。

如果不是事关小林，这种天气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门的。

靖子要我来小樽时，我考虑到两地来回通过日本国道五号和札幌自动车道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往返，所以就穿着一套休闲装。鞋子是那种网面的运动鞋，这副装容在阴雨天中行动真是受罪。我总感觉雨水被风吹斜，通过网面进入了我鞋子的内部，进而濡湿我的袜子。也许是雨天给我的错觉，但脚面一直传来不适感。

等待电车的时候，我将行程表拿出来确认。今天的目标是以前出版社办公桌与小林相邻的梶井安吾。小林的性格乖僻，很难与其他人相处。这个梶井安吾的性格恰恰和小林相反，他待人很热情。之前听小林说梶井的品位和他差不多，兴趣爱好也比较类似，所以久而久之他俩就熟络起来。根据现有的情报推断，梶井应该是在日本除开我，靖子以及良成夫妻外，与小林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我乘上朝出版社方向的电车，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在以前很熟悉的车站下了车。十年前，我和小林在小樽的一家出版社上班，早上总是搭固定时刻的一班电车，到这个小车站下车，然后步行四五分钟到出版社大楼。

以前不光上班如此，我们下班也是。不过那时候我在三楼，小林在二楼。有时候两人的下班时间会有不同程度的延时。不过无论谁先下班，先下班的人总会在出版社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旁等待另一个。然后从出版社步行到车站，坐某一班车慢慢摇回住所。

这些事我记得相当清楚。因为年轻时候我长相清秀，老是和小林做这种情侣之间做得较多的事，因而被同事调侃我们两人是有龙阳之好。

如今相隔这么久，再次回到这里，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本来以为这个小车站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想到只是重新刷了漆，换上了新的广告。

我撑伞走出车站，穿行在街上。以前工作的出版社就在不远处。

当年我是在小林自杀后的两个月提出的辞职。当时同事以及领导都知道小林跳海自杀的事，也清楚我与他交好，所以劝我留职休假，等失去挚友的悲痛稍微消解之后，再理性地思考是否离职。我深刻记得我收拾私人物品准备休假的那天，有一个和我同楼层的女同事，哭得双眼红肿来劝慰我，说我不能因为失去好朋友就意志消沉。她还说她怎么也想不到小林会做出自杀这种事，说着说着又梨花带雨地哭起来，一时间我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安慰谁。话说，这位女同事是谁来着？记不清了。

说回之前休假的事。休假结束后，我依然选择了辞职，因为我这人多愁善感，而小樽又小，无论走到哪儿总能看见小林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影子。况且我觉得小林的死，和出版社有撇不开的关系。至于是什么，我觉得没必要再提了。当时和靖子商议之后就搬去了札幌，本来我有意回国，不过靖子的父亲却替我们在札幌买了套房子，不能辜负岳父的一番好意，于是只好继续留在日本。

这十年间，虽然有几次回到小樽看望良成夫妻，但这家工作过不短时间的出版社却没有再来看过一次。

今天算是借此机会故地重游。我走到出版社大楼的对面，隔着马路远远打量。没发现有什么变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出版社大楼仿佛不曾度过那十年时光。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要是没记错，再过二十分钟就是休息时间。我穿过马路，打算在自动贩卖机那儿买瓶饮料。

走到自动贩卖机跟前，我才得以发现，这台贩卖机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台了。我一面投币选择饮料，一面回忆过去的那台贩卖机。记忆中的那台刷着红漆的机器是台外形小巧储货量也比较小的贩卖机。以前管理那台机器的是一个大叔，他每天早上都会运来新的商品。现在这台贩卖机体积变大了很多，外面涂着蓝漆，里面的商品也变多了，增添了不少上班族喜欢吃的零食。刚才在马路对面没能发现已经更换了售货机——其实仔细思考一番，一台普通的自动贩卖机的使用寿命好像也没这么长——这大概是时光在这里留下的唯一清晰可辨的痕迹。

我取出抹茶，百无聊赖地在贩卖机前等着。它旁边有一张公共的双人椅，不过因为天下着雨，无法入座。

等了一会儿，有出版社的年轻后辈出来买饮料。确定时间，已经到了普通职员的休息时间，我快步走了进去。

出版社的内部没有像外表一般还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一楼的大厅已经翻新，多了以前不曾有的装饰物。

我找到接待访客的负责人——一位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士——向她表明我的来意。

“您确定要找的是梶井安吾吗？”穿着黑色制服的负责人在电脑前操作一番，抬起头向我确认。

我点点头，还将梶井安吾曾供职的部门这种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情报告诉她。

负责人小姐又在电脑上查找了一番后，面露难色地望着我：“关先生，你确定没记错吗？”

我摇摇头，表示肯定。制定名单时为了不出现差错，我可是通过各种途径去核实。要说人有百密一疏的情况我不否定，但这个名字我决不可能记错。我以前有在手机日记APP里记录琐事的习惯，这种文字通过网络保存，很轻易就能调出来查看。“梶井安吾”这个名字在十年前的日记中出现过很多次。

“不好意思，如果您没记错，那么这里就没有梶井安吾这个人。”负责人小姐斟酌用词告诉我，“也有可能是已经离职的职员，所以整备好的资料库里没有他的资料。”

“这样啊！”我突然惆怅起来。梶井安吾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可他要是辞职了，这里又没他的资料，想寻找他简直与大海捞针无异。

正当我有些失望地朝外走时，负责人小姐叫住我，她说有几分老文件可能记录了离职职员的信息，让我稍微等待一下，她去帮我查阅。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出来，但好歹有了个心灵寄托。我怀着不安与期待前往访客休息室等待结果。期间看到了几位曾经同楼层同部门的同事，但想不出什么寒暄的话，就只好装作没看见。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负责人小姐拿着一张笔记本纸朝我走过来。

“找到了关先生，没想到您也曾在这里工作。”她说，“梶井前辈在几年前离职了，文件里只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不知道能不能打通。”

她将那一张笔记本纸递给我，上面抄录着梶井安吾的联系方式。

我再三向她感谢，然后有些兴奋地离开了出版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工作时间，所以没有再遇上以前的同事。原本今天就是打算找到梶井安吾，至于名单上的其他同事，以后另找时间再来叨扰。

我再次来到自动贩卖机前，将零钱投入其中，选择抹茶的同时，用手机拨打了梶井安吾的电话。

响铃中。我将抹茶打开，胳膊夹着雨伞，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抹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喝了一小口。明明是带有些许凉意的雨天，可我此时却感到一股燥热从胸膛中升起，然后传递到四肢各处。我享受着抹茶入口的凉爽感，又啜了一口。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电话仍在响铃。这个号码不会已经注销了吧？我如此想。不过已经注销的号码应该不会响铃，而是一开始就会提示打电话的人“该号码已注销”才对。

当我生出挂断电话重新拨打的念头时，电话终于接通。

“你好，我是梶井。”一个中年男人爽朗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

“你好，我是关清平。小林的朋友。”我如此说着。

听到我的介绍，梶井沉默了片刻。听筒里只能听到音量适中，不会影响接打电话的音乐声。他好像在餐厅或者咖啡店这种公共场合。

“梶井先生？”我打破沉默。

听到我的轻声呼唤，梶井才缓过神似的发声：“啊，抱歉。突然听到陌生的名字有些失神。请问你说的小林，是天朝籍的林正宏么？”

“是的。”我有些高兴地肯定。梶井他还能记起这个名字，说不定还真记得一些有关小林的事呢！

“请问你是？”梶井再次开口。

梶井记得小林，忘记我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从前和他没有什么交集，我和他的关系可以说是朋友的朋友，况且小林总是用绰号称呼我，一下子听到本名，他应该没有什么印象。

“我是当年和他合租的室友，也曾是出版社的职员。就是以前在出版社三楼的那个小四。”我提示他。

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大概是在回忆出版社时期有没有我这号人。停顿五六秒之后，梶井发出恍然大悟般的声音。

“是小四君啊，我想起来了！小林那家伙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你。”梶井说着，从声音都能听出来这人很外向，“突然打电话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的确有点事想麻烦你，只是我不清楚会不会打扰你。我刚才去出版社才知道你离职了。”我艰难地将抹茶饮料盖好，四处张望着寻找能避雨的地方。拿着手机，撑着雨伞，又提着一瓶饮料实在不方便，“我想跟你约个时间面谈，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我环视一圈后打算折回车站。要是梶井今天就有空，那我也好就地乘坐电车。

“什么时候我都无所谓，我现在基本上每天都有空。”梶井如此告诉我，“姑且先问一下，有什么要事？”

关于小林的那些事我打算见面再详谈，所以就含糊地回答。

“先卖个关子，见面再说吧。”

“那好的。”梶井说，“话说，你知道我的住所吗？”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我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是向出版社拿的，自然不可能知道他的住所在哪儿。

“那你把邮箱地址告诉我，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

我向他道谢，然后将邮箱地址告诉他。很简单的一个邮箱地址，就是用名字的首字母加上邮箱的后缀。

“那稍后见。”

挂断电话后，梶井立即就发来了他的住址——在小樽运河附近。

我折回小车站，将剩余的抹茶喝尽，乘上了前往小樽运河方向的电车。

端午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6月8日到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