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网之徒 第一卷 炉火 第2章

昨晚打焦欠觉又“跑了马”，这会儿全身都空的。矇矇眬眬的，看见两个人，好像都留平头、穿黑汗衫，并排朝他走过来，走近了，其中一个胖头双下巴，鼻梁上有道斜疤，另个斜叼一杆烟，左眼眯了眯，大概被烟熏到了。好像在哪见过？王爻有点惊疑地看着他们，两人不说话，越来越近了，有疤的那个突然操起一个啤酒瓶，王爻惊慌地往后一跳，抽烟的家伙手上又突然出现一根棒，飞甩过来，王爻一躲，好像打在肩上，但不觉得疼。胖头一只手抓住王爻衣服往外扯，那道疤像条蜈蚣在乱扭，王爻也抓住他，相互推搡着，画面乱晃，很多人的脸……有人过来了，有人在喊，听不清喊的啥，喊声越来越大，好像有人在耳边叫，王爻猛地一挣扎，睁开眼，看见木头石棉瓦的屋顶，心狂跳着，一头大汗。

门真的在响，爻爸一边敲门一边在叫他，他起来开了门，“你们车间杨主任刚打电话，说前几天给你介绍的女朋友，叫黄啥子……”“嗯。”他想起了是有这事。“说她今下午要到城里来，喊你今晚下去吃晚饭，空不空？”王爻迷迷糊糊地低头几秒钟，“好，有空。”

回转身，再躺下，王爻盯着屋顶，心里还跳得慌，头皮和脖子又冷又麻，有光从窗帘后透进来，他把窗帘拉了下，又把薄被往上扯，把脖子、下巴都围紧，耸着肩，缩紧身子，右手抓着左手臂，刚才那一幕好吓人。“鼻梁疤”、“抽烟人”，没见过，一边想着，眼皮又开始没劲地往下耷了。

香港回归，王爻大专毕业，第一批开始双向选择。他读的专科委培简直没啥竞争力，学校帮推荐到一家有线电视台，白天扛摄像机打杂，晚上就看师傅和同事抽烟打麻将，王爻既不抽也不搓，混不到一堆，还特别烦主任训人，熬了两个月后不去了。老家的文化馆可以进，工作就是在下面创收的文化中心守游戏机，相当于自己挣钱发工资，王爻才不想去，打死也不回老家去，凭自己的本事可以打下一片天。中学同学在一家外资酒店做人力，见过一面，她那里倒是要招文员，但要外语好，王爻除了偏理科，就是外语拖后腿，要外语好的话，他就上本科了，又没搞成。找来找去，反正就是找不到跟他特长写作相关的，他学的文秘，也没人请他当秘书。有一次实在绝望，他还去应聘过一家酒楼的服务员，他想的是酒楼场子大环境好，在里面工作应该不错。招聘大姐吃惊地问他：“你学文秘的，来应聘服务？”吱唔了几句，也就没下文了。其它还面试了好多地方，都没结果，实在没辙，业务员需求大，他还去跑了半年销售，卖过乳胶漆、水龙头，每月底薪四五百，也有六七百的，不算低，但每月有任务，有次一个月一单也没开，跟一直不看好他的主管吵了一架，就再没去了。

一腔怒火中，他看到一个小报社招记者，他心跳脸热地把招聘启事看了好几遍，中午饭都顾不得吃，简历写了几遍又改了几遍才打印出来。记者这活儿他熟，大学时就在两家内部报刊当特约记者，拉企业入信息网，四百块钱一家，谈成一个他提一百二十块，运气好时一个月拉三四家问题不大，再写点有偿采访文章，王爻自己养活自己不说还能潇洒请客吃饭喝酒，要知道那时候一般大学生每月生活费就一两百，他家里才给他寄一百块钱。一群狐朋狗友随时跟着他，很多同学都求他帮找兼职，女同学见到他都满脸花儿怒放，好日子过了一年多，一纸禁令，内部报刊不准对外发行，王爻的特约记者生涯就到头了。

留着长发的主任把王爻读书时发表的文章和当特约记者时写的稿子翻完，抬起头看着王爻说：“不错，小伙子，欢迎你。我们是家新报，但发展空间很大的。”好吧，王爻就进来了，底薪才三百，每月有任务指标。

这天，闷热要下雨的样子，吃完午饭，头儿把小组几个人喊拢开会。“写专题，要新奇，老是写花店、发廊、九眼桥卖鞋子的有啥看头？他们也出不了几个钱。”“那写啥？”“要写别人没写过的，新闻嘛，要新，别人都写不了的。”“咋写喃？”“揭黑幕……”“？？”“河对面有个食天火锅店，生意好得很。”“是哦，都说那味道巴适，还没去吃过。”头儿恨了一眼这几个只晓得吃的人，“那你们晓不晓得味道为啥子那么巴适喃？”“为啥喃？”“格老子，头次喊他拿点钱整个报道他还爱甩不甩的。”头儿往四周看了下，喊王爻去把门关了，然后探身往前，几个头碰到一堆，“油有问题！！”“啥子问题？？”“用过的油，又拿回来当锅底卖给客人吃！！”“啊？！这狗日的，太可恶了！”几个人涌起正义感，要去揭他的黑幕。

头儿分派任务，让王爻去火锅店应聘当杂工，混进去卧底。王爻跑起去，说自己刚来成都，高中毕业。年龄学历倒还合适，但人家要有经验的，三句话就把他打发了。神通广大的主任还是有办法，不晓得咋找到的火锅店房东，然后居然把火锅店楼上一间杂屋租下来，把杂屋的老窗户玻璃取了，刚好能看到一半楼下的厨房，一半就够了。主任带王爻把相机架好，运气不咋好，两个人守了几次都没看到特别内容。

这天晚上，王爻一个人守，等到11点多还没动静，眼皮不停在打架，他收拾东西准备撤。突然，下面有人说话，他探头看，经常见到的那个老太爷在下面，“有情况？”王爻停下来，靠近窗户仔细盯，老太爷又不在了，好久都没没人厨房，王爻眨巴了几下眼皮继续装东西。

“哐当当”几声传来，王爻探头再看，老太爷放了两个大铝盆在地上，“洗碗了？”又看见一个胖子扯开桌面那么大一张的纱布，绷开，蒙到盆子上，朝外喊了声，又进来个秋儿（伙计），两个人各扯两个角绷紧。“嗯？要咋子？”老太爷端了一个盆子过来，就是烫火锅那个盆盆，半盆红杂汤料，他好像喊了声“绷紧点”，一边就把汤料一股脑儿泼到纱布上，“噗哧噗哧。”纱布上面堆起杂货，下面“沭沭”地漏油打得盆子响。两个小工微微抖动纱布，老太爷又拿双筷子来擀，一股辣油味冲上来，要打喷嚏，他赶紧捏住鼻子憋了回去，突然，他一哆嗦，“这就是传说中的老油？？”他胸和背猛地发紧，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快步冲到三脚架前，把已经装进包的相机掏出来，忙忙地对焦，取景框里，两个小工正把纱布对卷，鼓囊囊一大包，下面“滴滴嗒嗒”地漏着油。老太爷喊伙计一起，把铝盆端起来，将滤过一遍的油倒进墙角一个金属桶里。从楼上看下去，里面黑乎乎的，感觉里面已经有油，老头拿勺子舀了一瓢凑近看了看，泼回去，扣上盖子。

下面人刚才那一顿操作时，王爻一口气闪了好几张，手一直发抖，心也一直卡住嗓子眼，快门“啪啪啪”响时，他还伸手蒙住相机，继续，他又哆哆嗦嗦地再凑近取景框，调镜头，他全身心忙着这事，没注意到自己整个人已经开始往前倾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脚下轻飘飘的时候，人已经扑出去了，他本能地一垫脚，但整个人还是在往前扑，他用脚死命地撑住，一只手搭在架子上拼命地护住相机，另只手撑到窗架上，老窗户“梆梆”地响了两声，安静下来，老太爷在往楼上看，王爻蹲了蹲，赶紧往后退，把三脚架子提起来轻轻抱住，屏住气，侧耳听着楼下的动静。

老太爷在大声喊，好像在叫人，板凳和盆子也在喧哗闹腾，过一会没声了。王爻凑近往下面瞧了瞧，反应过来，赶紧收架子，装相机，当他挎上包、提着架子轻轻走出杂物间时，膝盖和脚还抖得凶。房东披件衣服出来疑惑地问：“咋了？”王爻忙忙地回了声：“我走了”，抓着扶手忙忙地从木楼梯上往一楼撤，出去就是临街的大门了，不从火锅店里过。

跨到街面上，王爻左右看，刚才那两个伙计站在店门口，王爻缩回来，探出头去再看，趁他们背对着这边时，王爻一脚窜出去，往相反方向急走，一边催自己：“快快快！”一个滑旱冰的小孩“噗”地一下急刹在他面前，差点撞上，他顾不得说话赶紧绕开走，再走几步就可以拐弯了，没事了。

后面突然传来喊声：“站到起！”王爻抖了一下，后背发麻，僵了一秒，不敢回头，赶紧跑！后面喊得急，有风有杂音，是有人追上来了，他确认是在追自己。“吱！”的一声，一辆红色奥拓车停在面前，车里钻出个黑汗衫的人，王爻来不及猜他是谁，他突然一声吼：“站到！”一边张开手臂横着挡在前面，没看清是哪个，脖子上有个东西在反光，王爻忙乱地往旁边小巷里拐弯，那人一把抓住三角架，后面又有人扯衣服，王爻挣扎着，几个人围住了他。“你刚才在咋子？安？”“没咋子。”“没咋子？那你在楼上干啥？还拿相机拍。”老太爷过来了，盯着王爻说：“就是他，刚在楼上拍。”“你在拍啥子？”乱哄哄的，搞不清是哪个在问，人越围越多，“他们弄地沟油，挣黑钱……”王爻还没喊完，“啪！”黑汗衫一巴掌已经扇在他脸上，“黑你妈哟，敢到老子这来捣乱！”“把相机拿过来！”有人伸手抓相机包，王爻拼命按住，三四个人一起扯，“嘣”地一声，带子断了，王爻扑上去抢，背后伸过来一脚，王爻扑了出去，脸贴在地上，黑漆漆的地面，一股油酸味，王爻爬起来，“砰！”一坨子砸在脸上，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四周的声音变小了，又是“当”地一下，不知道砸在哪里。王爻开始打转，鼻子一股火热，旁边依稀有个声音在响：“打不得了！”王爻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的嗡嗡声慢慢小下去，听不见了。慢慢地，“轰”地一声，又听清了，各种声音混杂着在耳朵里乱撞。有人问：“咋子了？”有人喊：“报警嘛！”两个小伙子把王爻扶起来坐到花台上，有人帮打了110，警察带王爻到火锅店，刚才还开起的，现在关门了。

王爻给主任打电话，关机。

第二天一早，鼻青脸肿的王爻推开报社门，大家都懵了。主任来了，听了经过，拍桌子大骂，一边喊人带王爻再去医院详细检查，一边给派出所报警……火锅店是几个街娃开的，就住附近，派出所动员双方调解，相机还了回来，还好只是外壳磨花了，但相片已经全被破坏了，老板赔了一千块钱修相机，又拿了三百块钱给王爻做医药费和营养费。

事情就这么过了，一个老乡嘴没把严，王爻妈老汉晓得了，又心疼又担心，正赶上老家单位要安置职工子女，不由分说就给王爻报了名，坚持把他弄了回去。